若 荷
它不但叫「懶老婆花」，還叫「紫茉莉」。在鄉村，它是最常見的一種花，各地都有幾個俗而上口的名字。這個來自美洲熱帶地區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因其絢爛多彩的花朵，被視作觀賞植物在我國廣為種植。比之「懶老婆花」，「紫茉莉」這個名字應該是高雅的。我在手機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特意把信箋上的背景色調成了深藍色，頗有一些夜幕深邃的感覺了。我想給這些夜幕下的文字點綴上瀑布般的星河，那是我童年夜幕下的星河。信箋上的圖案中，是一隻無人擺渡的小船，在水面悠悠蕩蕩，空對渺遠的夜色，彷彿引你去聆聽一種悠遠而細微的聲音。
夜幕星河下的庭院裡，應該有一種聲音的吧，那聲音來自一種喇叭形狀的花朵，那花就叫「懶老婆花」。從我記事起，懶老婆花的名字就已存在着了，花也是如此地存在着。在我居住的那所大院裡，在那些僻靜又寂寥的角落，都是它們安詳的家，是它用來演示生命、證明價值的所在。光陰在這裡漫長地流過，隨着夏季的來到，這些葱翠的日見長大的花棵，濃綠又濃綠起來，金黃的、玫瑰色和胭脂色的花朵，把這靜處在漫長時光裡的角落都開滿了。
我遇見的懶老婆花大多種植在鄉下，那裡的人家都喜歡種它，人們看重的不僅是漂亮的外表，還有在北方的天氣裡長久耐旱的潑辣。比起其它的花兒，懶老婆花更易於種植和管理，從幼苗初生到長成大個兒的花株，都不用在意管它。不用特意播種，也不用擔心花敗葉衰難以再生，一旦有一個地方種下，不久就會繁衍整個村子。懶老婆花的葉子呈卵狀三角形，整株翠綠，花朵很大，花與萼間聯結着長長的花柱。花在開過之後悄然落去，留在萼裡的是一粒小小的種子。當秋天來臨，勁風吹動，這些種子便自然掉落，翌年的春天就會藉着雨季生發。
它的種子生得太光滑了，光滑的表面棱角凸起，並伴有網狀的紋理，形似兵士腰間懸掛的黑色的手雷。懶老婆花根、葉、種子均可入藥，是天然理想的化妝品。《紅樓夢》第四十四回就有「紫茉莉種子」研製香粉的細節。在得知平兒受鳳姐和賈璉的委屈後，寶玉便以此物哄她開心。這裡的「紫茉莉」就是「懶老婆花」。因為每到晚飯時開花，有些地方也叫它「晚飯花」。汪曾祺在一篇小說中有這樣的描寫：「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瘋一樣，喊叫着，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裡。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
懶老婆花是一種開在夏末的花，當濃夏遠去，涼風漸來的時候，懶老婆花也開始呈現花蕾。山村秋天的光陰，晝短夜長，母親去山裡小學教書的時候，就留我和姐姐兩個人待在家中，說等懶老婆花開了就會回來。母親教書的地方離家實在是太遠，每次回家都是星子掛上天際。那個偏僻的村莊我去過一次，在一個叫北峪的地方，幾間空蕩的房屋做教室，幾十個流着鼻涕的孩子。懶老婆花就在這樣的時刻開放，第二天的早上八九點鐘悄然結束。
晚飯的炊煙裊裊，線一樣升起在灶房的上空，炊煙鎖緊了懶老婆花的花瓣，像嬰兒皺起的眉頭緊緊聚合在一起，單等炊煙散去飯熟之後，黃昏的帷幕落下，懶老婆花才姍姍地開了，美麗的晚霞映照着它，開得鮮明而極致。就像一個偷懶的婆娘，佔到便宜之後喜笑顏開的模樣。這燦爛的笑顏讓人不忍嫉妒，也不好意思罵她，反而欣賞她的生活態度。在我的家鄉，總有一兩個這樣的女人，農活收工，到了做晚飯的時候卻找個藉口溜走，把刷鍋涮盆淘米做飯之事扔給他人。懶老婆花開在一家人忙於晚飯的時刻，所以山裡人叫它「懶老婆花」。懶老婆花清香無比，如夜來香，也如茉莉。
母親教書的學校離得遠，每次出門都是懶老婆花緊鎖的時候，每次回家都在懶老婆花開放的時候，所以我家的晚飯總是吃得很晚。如果天色已晚，母親還不回家，我就在懶老婆花下坐着，無聊地撿拾地上撒落的種子，將它們撒種到另一個角落。所以每年夏天，我們居住的那個大院裡，到處都是懶老婆花的蹤跡。它無處不在，寂寥讓我對它產生了依賴。懶老婆花長勢最好的時候，能為腳下的泥土撐起綠蔭，容我縮在花葉組成的蔭涼裡看小人書。有時幾隻母雞先於我進入這小小的地盤，旁若無人地在裡面孵窩，用爪刨動已經被我坐實了的根泥，幾隻無辜的蟲子就成了牠們夏日的美餐。
我在懶老婆花旁拿個小板凳坐下，背唐詩：「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夏日的窗紗壞了，悄然的一方小洞從邊緣翹開，勤快的大人就在那個洞上用針線勾連着打個補丁，在庭院和屋子裡燃起蚊香。蚊帳撐起，把鋪了涼席的大床遮了個嚴嚴實實。蚊帳圍裡的天下令人興奮，它是我能夠安身獨處的堡壘，是沒有蚊蟲叮咬的另一個陣地。我在三伏時節躺在床上看書，除了吃飯喝水，再也不想從蚊帳裡挪開。直到懶老婆花開放，它用漸涼的風，從低矮的窗口，搖幾縷花香進來。夜晚睡夢裡，還能聽到它們搖動的婆娑。
我的書籍收藏到60多本的時候，小學的同學來了，她們來看我的小人書，到了初中，更多的同學來借我的小說，《雷鋒》、《高玉寶》、《大刀記》、《秋海棠》......我從母親的舊箱子裡翻出當年她上師範學校時的教材，很是豐富了一下我的書架。我把一個長方形的紙箱豎起來，中間用三合板當支架，把我的書籍依次擺放在上面，這個簡易書架陪我度過了初中、高中。之後的那些日子，我喜歡上了女紅、繡花、畫畫，把家裡所有的物什都當成了描畫的素材，捧起花繃子的那一剎，我彷彿經歷了又一次生命和心靈之旅的愉悅。
在我國，懶老婆花已經成為了鄉野之花，擁有山區野花野草的野俗之性，更有山野鄉村的野俗之美，生活在鄉下的它們無拘無束，爛漫活潑地開着。無論它來自哪裡，它都應該是屬於土地的，在鄉間路上，在鄉村庭院。城市的公園和綠化帶很少看得到它，儘管它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花卉。它的中文學名叫「紫茉莉」，是我記憶深處的一種花，難以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