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賞月──人月兩團圓。鍾 倩
每年的中秋節，都是在教師節、國慶節的「前擁」、「後抱」中到來，今年似乎比往年提前了半個月。比中秋早到的是商家的月餅，比月餅更霸佔心頭的是過往記憶。從前，車、馬、郵件都慢，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卻純真如蜜，叫人念念不忘。
記得我上小學時，家裡購買糧食需要憑糧本或糧票，母親沒有工作，僅靠父親一人的糧票，三口人根本不夠吃。姑姑單位效益好，每到中秋節就會發很多東西，她電話打到父親廠裡，讓他去拿過節東西。有一年中秋節，父親接到電話後，騎上大飛輪自行車直奔姑姑的單位。她不在，傳達室的老伯把東西遞給父親，一桶油，兩盒月餅，兩條帶魚。「大爺，謝謝你，中秋節全家好啊！」臨走時，父親向他使勁揮揮手。回到家裡，父親發現後座上兩條又大又長的帶魚，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條，他卸下東西，立馬掉頭回去找。沿着緯十二路立交橋，來回找了好幾遍，愣是沒有帶魚的影子，他悻悻而歸。母親少不了一頓數落，父親也覺得非常尷尬，事後沒敢對姑姑提起這件事。
長大後的中秋節，似乎總是「此事古難全」。二零零零年的中秋節，父親住進醫院急診室，我一個人在家過中秋。我記得很清楚，在外打工的他突發疾病，倒在了果樹下面，幸好路過院子裡的鄰居發現及時，把他送到當地醫院，並打電話通知家人。當地醫院治不了，不得不轉院到省立醫院。我是最後一個得知消息的，那段時間，每天中午放學，我背起書包第一個衝出教室，一路小跑到公交車站，直奔醫院急診室，只為去看父親一眼。我不知道他在哪個房間，滿病房裡找，終於推開一扇門，望見他身陷在白色的床單裡，身上插滿各種管子，我的淚水簌簌而下。幾天後是中秋節，那天下了晚自習，我去爺爺家吃飯，臨走時他塞給我兩個五仁月餅，我拖着沉重的雙腿回到家，月光通過窗戶照射進來，金灑灑的，滿屋子光亮。我坐在枱燈下寫作業，鄰居家傳來歡聲笑語，更加重了我的孤獨，淚水吧嗒吧嗒落下，後來趴在桌上睡着了，醒來時已是凌晨。第二天，中午放學後，我又飛奔到醫院，看到父親睜開眼也能說話了，我是說不出的高興。離開時，我把爺爺給的兩個月餅放在了父親的枕邊，就大步流星跑開了。那年中秋節，讓我刻骨銘心。
「月，闕也。」闕，即缺的意思。多年後，我才真正懂得，中秋節就是用來成全人間的悲歡和聚散的。因為，無論你是否認同，圓月，缺月都是同一輪月亮，不同的只是我們的心境。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先後寫過三次中秋節。開篇是賈雨村的中秋節，「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戶仰頭看」，展現良辰美景幸福時光；第二個中秋節是大觀園裡的中秋節，祭月賞菊，吃蟹飲酒，好不快活；第三個中秋節，我始終認為是賈母的中秋節，雖有眾人相陪，但她非常孤獨，預感到家族敗落的徵兆，又傷感又心痛。這個中秋節在第七十六回中有詳盡描寫，寶釵姐妹回家，李紈和鳳姐病了，賈母覺得冷清，一聲長嘆。中秋賞月家宴開始，她提出玩擊鼓傳花的遊戲，賈赦講了一個婆子針灸偏心的笑話，這讓賈母頓覺母子之間的心結，產生晚年淒涼的心境。
賈母又偏偏是個有品味的貴族老太太，賞月之餘，找人來吹笛，「只聽桂花陰裡，嗚嗚咽咽，裊裊悠悠，果真比先愈發淒涼」、「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不禁觸景生情落淚。她還命令給吹笛人送去月餅，「說着，便將自己吃的一個內造瓜仁油松穰月餅，又命斟一大杯熱酒，送給譜笛之人。」然而，她最想看到的是家庭的團圓和睦，一直玩到四更時分，就是為了讓這份團圓消逝得慢一些。殊不知，盛衰興替、陰晴圓缺、凹凸起伏，是一個人無法左右的。這裡有個細節，中秋夜大家散去，黛玉和湘雲在卷棚底下賞月，後去了凸晶館作詩比賽，你一句我一句，把荒涼景象盡收詩中。這一回題目是「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黛玉表示，凸的讀音應是「拱」，凹的讀音應是「窪」。看似不起眼的兩處讀音，卻有深意，一個人的命運，與家族的命運、自然的規律沒有什麼兩樣，山高起來，水凹下去，就這樣高低起伏不定；同樣的，聚散離合，陰晴圓缺，這也是人生秩序。所以，不妨把中秋看成一年中的黃金分割，上半年的遺憾，可視為下半年的留白；今天的暫時分離，可看成是為了明天的團圓。歷經富貴榮華，後來流浪乞討的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從一個高度來眺望生命的歡樂與憂傷，他用紅樓一夢來警醒後人：圓滿不過是自我假想，沒有必要過於執着，有巔峰就有衰落，有繁華就會有凋零；憂傷不過是有所牽掛、有所擔荷，倘若無所依附，何來黯然垂淚？就像寶玉，他總是在熱鬧的時候或慶祝的場面選擇離開，去祭奠亡人，水仙庵裡「焚香含淚施禮」祭祀金釧兒等，這裡面除了情深，還有獨特的生命哲學--一個人同時觀照哀傷與凋零，高貴和繁華，他是骨子裡的有情人。
我感念曾經的真情與溫暖，我懷念過往的團圓與美好，但是，我更懂得珍惜當下，握緊一剎那的幸福。其實，每個人都有兩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它播撒祝福的同時，也在俯瞰人間冷暖；地上也有個月亮，它就在我們的心底，發光發熱，照亮我們不可預知的茫茫前路。當我們變得超脫，就會懂得，所有一切不過是過眼雲煙，唯有心中的思念永恒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