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夏目漱石那本《我是貓》，倒不真是在寫貓，而是想要借另一種生物的眼睛來看人的變態罷了。所以在那本書裡，貓對人的理解是這樣的：「聽說在人的世界中所通用的愛的法則：是在對自己有利的條件下，才可以愛別人。」也就是說，在一隻貓看來，人是自私的，人的愛則是功利的。那我推測，假借貓說出這番話的夏目先生一定對人性十分失望。
不過與其說這是對人性的失望，不如說是一種自我覺悟，然後才推己及人。所代表的，是一個人自明之後深陷的那種痛苦。具體到夏目漱石，那是一個作家所要求的感性與作為人所要求的理性之間最強烈的衝突。來自於同時混雜於自身的一種自我壓抑與自我放縱的慾望。有這種感觸的人，通常會發現自己時刻都在失控的邊緣。所以他恨自己。因此，他也恨人。或者程度輕點，把這個「恨」字換成不滿，就變成了：人總是先對自己不滿，然後才會對作為自己一樣的那個抽象的「人」不滿。
一旦有了這個不滿，對自己和旁人都充滿戒備簡直已經無法避免。進一步，也許他就此開始疏遠這個屬於人的世界。而且，這種戒備在年歲漸長之後，愈發難以克服。一代代的人長大了，還比前代人更早熟，由不滿所帶來的社交恐懼就愈演愈烈。所以當前的一種寵物潮流的文化顯然不是一時的潮流，而是一個開始。
在這些「喵星人」或「汪星人」的世界裡，人可以摒棄掉一切功利主義，使社交重回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一種純粹的情感交換關係。將寵物當成自己的子女，然後，收穫來自於寵物那蒙昧的愛。因為這愛是不加判斷的，就像一種生理自覺。因此，愛不是一種變相的索取，無須感激，也就不會成為一種負擔。或許這就是我們愛寵物的原因，牠們就像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所表現出來的愛，既盲目又激烈，又信賴。所以，收穫這樣的愛最讓人感動。養狗的人總比養貓的人更多，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們需要愛，這是一種現代渴求，源自於啟蒙運動所造成的感性的缺失。作為理性，啟蒙運動精神所施法之處就是都市。所以都市之人，對愛的渴望尤甚。在這裡，貓吃高價貓糧，狗是最忠誠的陪伴者，寵物有寵物醫院。原始的、在鄉間看家護院和抓老鼠的家畜，早已成為不值一提的歷史。那是蒙昧時期的產物，最該受到無情的鄙視。
倘若沒有條件養寵物，也有別的辦法。或者，可以在網上翻看別人拍的寵物照片，或者移步前往貓舍。要不是我上周末把貓咖啡館當成咖啡館誤入了這個世界，我還不知道有這麼一個所在。這裡叫咖啡館，但並不賣咖啡，而是專門供人玩貓。裡面除了幾十隻肥胖的大貓，就是榻榻米和四散的棋牌。但是並沒有誰在下棋和打牌，所有人都在和貓嬉戲、餵食或為牠們拍照。
儘管我家對面就有一家寵物醫院，走兩百米又有一家，但那是功能性的，是擬人類社會的。不像貓咖啡館，有貓，還有各種美好的女孩子，穿着家居的睡衣和棉拖鞋，輕手輕腳地帶着圍裙在店裡灑掃，一臉祥和。這是人與自然和平共處的烏托邦。或許女生總比男生更加相信烏托邦，因此，放眼望去，店裡都是女客人。像我這樣的男生有兩個，倒像是陪女朋友來的。也許，這就是男生喜歡女生的理由吧，愛她們的烏托邦精神。這種精神既是希望，又最需要呵護。因為只有相信，它才可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