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人》中，艾甘•漢由鋪滿泥土的傾斜舞台上翻滾而下。早前，著名舞蹈家艾甘．漢（Akram Khan）與其星級創作團隊訪港，帶來其告別獨舞舞台的獲獎之作《異地人》（XENOS）。舞台上，艾甘．漢用爆炸的身體能量呈現戰爭對靈魂的無情摧毀；舞台下的訪問中，藝術家談起同樣處在極端情狀中的世界當下。「世界正在起火。」他說。而藝術家可以做的，是不停歇地訴說故事，是呈現被遮蔽的角度，是對過去的重訪，是對自然與靈魂的重新親近。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 Jean-Louis Fernandez 攝，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提供
《異地人》由英國第一次世界大戰百周年紀念藝術基金（14-18 NOW）委約，2018年2月首演，至今已巡迴全世界多個國家及城市。作為艾甘．漢的最後一隻獨舞作品，舞作由一開始就吸引無數目光。為創作作品，艾甘．漢重新潛入一戰的歷史，發現其中有一百五十萬為英國作戰的印度士兵被歷史的書寫所拋棄。「大多的歷史都是由白人所寫下的歷史，我們希望照亮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被遺忘的人。」他說，「其實全世界都應該重新審視自己的歷史，如果我們想要更加自信地走向未來，那一定要去審視過去，要知道，我們只說出了一邊的故事。」
這些殖民地的士兵遠離家鄉，被拋入殘酷的戰爭中，有的人永遠留在戰場上，有的人能夠保住性命回到家鄉，卻成為了格格不入的「異地人」，再也無法融入原本尋常的生活。身體的傷痕也許會隨着時間淡化，靈魂的傷痕卻永難癒合。舞台上，艾甘．漢藉由一個普通印度士兵的身體來切入這段歷史。一開場，是歡快的送別儀式，年輕的印度舞者被徵召入伍，「我要走了，我要去打仗，年輕的士兵很興奮，仍有着一點天真，一點自豪。」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修羅場。隨着燈光明滅的陡然切換，舞者被困在砂石滾滾的傾斜舞台之上，在不斷地上下翻滾中，勾勒出戰場絕望的意象，以及一個完整的靈魂如何被逐漸剝離、切碎，不復如初。
我想，《異地人》甚至不需要多麼理智的觀賞目光。艾甘．漢充滿力量與質感的身體表達，配合上現場音樂與精準的光影營造，你就算並不熟悉這段歷史及其中的故事，也能感受到情感上的一記記重擊。
「世界正在起火」
創作《異地人》，對艾甘．漢來說，是對過去的重訪，但並非只單純為了陳述歷史，如同修復一張舊書頁。相反，它與我們當下的世界如此地相關。「我們的世界正在起火。」他說，「這不只是感性的表達，而是實際上亦是如此。」
國際政局的動盪、敘利亞的戰爭、威尼斯的水位上升......這是一個難以粉飾太平的年代。「我很難去想像一個士兵走上戰場是怎樣的，也很難想像當他從戰場歸來是怎樣，特別是當他身邊的人都假裝表現得很如常。我不能想像在敘利亞或者土耳其是怎樣的，或者他們是怎麼看我們的：我們可能如常地去餐廳，去看演出，和朋友喝咖啡，過着尋常的生活；而他們卻不知道第二天能不能有瓦遮頭。我們的世界就處在如此極端的狀態中，而我想去訴說。」艾甘．漢說，沒有人料到世界會如此演變，「我曾經覺得我們的孩子會有一個更美的未來，我們也會越來越好，但其實我們一直在倒退，整個世界都在倒退。這已是一個全球現象--我們的文明發生了問題。而大家都假裝沒有問題正是最大的問題所在。我想整個世界都應該停下一會，看看周圍正在發生什麼。」
現實嚴峻，藝術何為？
「如果藝術家說我們能改變世界，他們是在說謊。」他說，「藝術家沒有責任去處理政治，這不是我們的工作。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社會，我們也沒有權力。也許企業有，政客們假裝有，但藝術家沒有辦法。但我深切感覺到講述故事的必要性，藝術家能做的是讓人們用另外的角度看世界。而對我來說，去展現過去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們總是忘記過去，忘記我們曾犯下的錯誤，忘記戰爭的可怖。」
站上舞台如同歸零
作為全長約一個小時的獨舞作品，《異地人》對表演者帶來極大的挑戰，無論是體力上還是精神上。「如果身體再年輕些就好了。」艾甘．漢笑道，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沒有這個年齡的成熟度與閱歷，其實難以呈現這麼一個厚重的作品。
演出調子沉鬱，舞台更是奪人眼球。由Mirella Weingarten設計的傾斜舞台上鋪滿沙土，一條條垂下的繩索到底是救命稻草還是沉重的枷鎖？艾甘．漢曾說，最初時希望舞台設計如同從地底出現的印度女神迦梨（Kali）的舌頭，吞吐着人類的罪惡；最終建造出來的又像是壕溝式的山坡。他笑言看到設計時興奮難抑，因為仍然保留了地母女神舌頭的想像，但看到實物時卻不禁有些後悔，「天，我這麼會同意做這個！」他笑，「我45歲了，還要爬上爬下，真的很累！」他說現在的自己，越來越容易有怯場感，比起年輕時，身體也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準備和復原。但一旦上了台，這所有的恐懼、疑慮都會煙消雲散，進入角色的他能感覺到的只有「享受」。
「我總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塑料的、假扮的世界中。」他說，「我們過去曾經更真實，當我們沒有那麼多的科技，我們更貼近自然、跟隨自然。現在的我們過於控制我們周遭的環境，所有的東西都變得自動化、規整。所以我喜歡表演，因為實在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你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其實沒有。每次我站在台上，就覺得好像回到零點，這讓我很興奮。」
科技給創作帶來挑戰
艾甘．漢說，他總在尋覓過去，傳統於他而言難以捨棄。自從人類社會進入一種線性的、工業的時間觀，我們似乎漸漸失去那種貼近自然、靈魂的能力。在那種能力中，有與未知的親近，與感知神秘的歡愉。一直以來，在作品中，他似乎都嘗試重新去聯結那種失落的感知，不論是《異地人》、曾經來過香港的《輪》(Until the Lions) ，還是舞團最新的作品《Outwitting the Devil》，都是將傳統與當代相融合，印度傳統卡塔克（kathak）舞的影子深埋其中，現場的吟唱將人拉入歷史洪流，而切入的角度卻又絕對當代。
「我們總覺得我們好像只有一隻手，如果要擁有新的知識，就要拋棄舊的。我則覺得我們有兩隻手，可以同時抓住過去與未來。我的作品也是如此，抓緊傳統，但是通過當代的眼光。這也是我喜歡去思考的方向，感受傳統是非常重要的。」
他也感受到科技的發展為創作所帶來的挑戰，「當科技可以替代我們的時候，我們該怎麼辦？」如果AI能夠創作，機器可以完成任何工作，更快、更好，還不需要休息，還有什麼可以留存？「我想，有些東西是機器不能取締的，比如真正的創造力，還有擁有信仰。我們盲目地擁有信仰，例如孩子相信父母肯定是愛我們的。你很難將那信仰放到機器中。」
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艾甘．漢也感受到科技工具的避無可避。例如孩子很難避免使用手機、iPad。「但很令人傷心的是，孩子看iPad，他的身體靜止了，久而久之，好像忘記了身體是我們最寶貴的工具。作為孩子，我們總是physical的，當我們長大，才逐漸被教育要坐在桌子前。我們和身體的關係好像被關掉了，我們用腦子更多。但曾幾何時，我們信任身體一如我們信任腦袋，甚至更多。如果信任科技多於我們的直覺，那是很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