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還沒進臘月，朋友磊子就決定了，「今年過年要回老家，和兄弟們聚聚，哪怕老闆給錢再多，也不能答應了。」他常年在外打工，母親早年去世，與父親相依為命，平日裡回趟老家都是匆匆去、慌忙回，連坐下來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過去，每到過年，磊子都是在城裡的出租房裡，與老父親炒幾個葷菜、喝點小酒、包頓水餃就算過個年，伴着房東家的狗吠聲、附近鄰居的划拳聲，稀稀落落的鞭炮聲，他心底有份難以擱下的情結在上下翻湧，「當初賭氣出來打工，與村長也鬧翻了，混不出個樣子來，哪有臉回去？」一聲嘆息，氳出人過中年的無奈和沉重。近幾年，每次回去都有族裡親人離世，「去年表叔肺癌晚期被醫院攆回家，廠裡忙老闆只給了一天假，輾轉回去還是沒能見上他最後一眼，等我進了村送葬隊伍已經走了！」他覺得不能再耽擱了，哪怕家裡的老屋早已荒廢，野草瘋長，基本不能住人，當天折返打個來回，他說自己也得回去一趟。那年夏天，他回去有事湊合了一宿，整夜被噩夢壓身，驚魂失魄，回來好幾天緩不過勁兒來。
老家，是小時候的搖籃，長大後的牽掛，也是放不下的鄉愁，回不去的原鄉。「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夏立君先生曾深情寫道︰「老家就是你娘不記得你的生日，卻有人給記着的地方；老家就是你娘沒有奶水，有人給你口奶喝的地方；老家就是一個讓你加倍感到溫馨，也加倍感受淒涼的地方。老家就是你每走一步路，每見一個人，心都要動一動的地方。」伴隨城鎮化進程滾滾向前，愈來愈多的鄉村眼看起高樓、換新顏、電器化，逢年過節鄉間小路上的私家車，堵得水洩不通，比城裡還要壯觀。茂鴻和媳婦安娜都是90後，他們在濟南安家結婚，去年有了寶寶，每到春節最頭疼的事就是回老家，用他的話說︰「票子、車子、孩子都有了，再不回去說不過去，可是回去一趟又談何容易！」茂鴻老家在東北，安娜老家在江蘇，光搶票這件事就令他倍感服氣。他是長子，回去得挨家挨戶串門走親戚，還是遵從老一套風俗，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自己都叫不出名來，硬着頭皮行客套禮、說漂亮話、扯無聊事，喝得昏天暗地，比上班還要累，前年回來休了半個月病假。今年孩子第一次回老家，他和安娜擔心水土不服，住不上幾天便要趕路去岳父母家，實在折騰不起。
安娜對我說，她的父母倒是很支持他們回東北老家過年，說過年就是一家人團圓在一起，任何理由都顯得單薄，表姐也這樣勸她。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安娜想通了，她買了暖寶寶貼，加工了新棉衣，給孩子也做了最繁瑣的準備，「我們上學出來很多年，也在國外待過，對老家實在沒什麼概念，似乎已經習慣了隨遇而安。但是，父母在那裡。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心靈的方向。過年團圓也是一門功課啊！」安娜的一番話，使我陷入深思，是啊，無論跋山涉水，還是開車直達，過年回老家都是現代人的必修課，即便老家已經面目全非，所有的物質痕跡銷聲匿跡，即便父母病軀佝僂坐上輪椅，日漸老去的身體在風中加速乾枯，但老家依然是春節的精神驛站和美學格子，總有一根無形的纜繩扯動人們回老家的心，直到你幡然醒悟，熱淚長流不止。
我認識一位企業家，老家在沂蒙山區，平日裡他是「空中飛人」、經常出差，然而，工作再忙，每逢小長假，他都要趕回去探望年過八旬的老母親。探望也是陪伴，他的陪伴很是令人感動，換上運動裝、膠底鞋，挽起褲腿，在自家菜園裡忙個不亦樂乎，拔草、施肥、澆地、驅蟲，他幹得有模有樣，汗水濕透衣衫，旁邊的老母親坐在牆根下曬太陽，樂得合不上嘴，臉上的層層皺紋也舒展開來，就像個孩童那麼滿足和快樂。有時候他還叫上留學歸來的兒子一塊回去，幹完活再去附近河裡摸魚，重溫兒時的樂趣，享受安詳的時光。
今年元旦只有一天假，他沒能回去，拿出老母親縫製的鞋墊，一隻繡有「常回家看看」字樣，另一隻繡着「老人多喜歡」字樣。原來，老人不識字，沒有多少文化，她先找人幫忙寫好字，自己一筆一劃跟着描，這樣的鞋墊，誰能捨得穿？在他眼中，回老家過年是感恩盡孝、全家團圓，同時也是疲憊靈魂的溫暖停靠。
除卻鄉愁，老家也是個蘊有年代感的詞語，它見證土裡刨食、飽嘗苦難那代人的青春芳華。1980年，作家鍾曉陽隨母親回瀋陽老家，她不禁百感交集，「東北永遠會是我家的情感經驗裡的熟金調子，年深月久的絲絲瓤瓤的瓜葛。」這個瓜葛，既是情感牽繫，也是心靈皈依。返鄉之際，她感慨說道︰「我終於看到了東北的高粱田。太爺闖關東時耙過耕過的地，百餘年後我這城市長大一身牛仔褲短袖衫的南蠻後裔跨坐牛車牛蹄得得晃擺過去。邊地酷陽照邊塞大地，夾道高粱比人高，密林子裡藏得下一支軍隊。」看到這裡，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有多少人能夠悟道，老家曾是硝煙瀰漫的戰場，窮鄉僻壤的一個小山溝，也自有它的苦難歷史，也定有它的浴血榮光，我們的尊嚴在此，我們的靈魂在此。這是人類遷徙漫漫征途的原點，亦是所有孤獨漂泊生命的根柢。
在大多數人「插枝存活」的今天，有老家的人是幸福的，過年回老家團圓，也是中國人獨有的文化場景。所以，再多的阻礙也擋不住回老家的腳步，匆匆又匆匆，鏗鏘復鏗鏘，那是歲月拱手的美好饋贈，唯有翼翼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