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最近又買了一本《半生緣》。很久以前我有過一本，是台北皇冠文化在1969年的初版。白色封面，幾枝不知名的花從右下角斜插上來，左上角豎體寫着「張愛玲 半生緣」幾個字。封面甚為普通，不過是初版，在情感上，我就有點珍視這本書。後來搬過幾次家，那書不知怎的居然遺失了。這次趁着做一個讀書會，索性又買了一本，可惜是個新版。
不過說起這部書，並不是我的最愛。張愛玲的小說，我最喜歡《傾城之戀》。大抵是因為，在印象裏，那書處處妥帖。裏面的每一個中篇都像是一匹緞子，遠看亮晶晶的，摸起來很滑。背着光再看，又紋理清晰。這部《半生緣》中間的變故太大，轉折那麼明顯，強烈的故事性就顯得有些虛假，以至於很像是杜撰了。
然而拋開這些巧合，它依然是有魅力的。在張愛玲習慣的細膩之下，一切高潮都被孕育在最平常不過的生活當中。就好像開篇，世均和曼貞的初遇，發生在那樣一個昏暗的小酒館裏，又是冷清的大年初三，餐館當中也沒什麼人，只有他們一個朋友--叔惠。
這樣的館子我們經常看到。在街頭巷尾，它們遍地都是。而進入張愛玲的筆下，它們就不再是一處普通的地方，她準備着要讓這個場景帶動幾個人物的行動，使他們的交流自自然然。三個人的性格，都在顧曼貞用茶水涮筷子的時候被不經意地展開出來。儘管在我們讀者的印象裏，這第一次的相遇太短，可能他們的形象還不鮮明。然而這場景我們記下了。它曾在我們自己的生活中經歷過無數次。但我們，是很少將它描述到文字裏的。尤其是這描述發生在近乎百年之前，我們就更加驚訝，那時的人，居然生活的習慣和我們一樣，一點時空相隔的痕跡也沒有。這書因此一下子超越了時間。
然而，試想想，這場景與日常又似乎有點不一樣。在一部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裏，多少跌宕的情節埋藏在這些日常當中，讓機械的日常就此脫離開了它自己的平凡，顯示出擬人化的一面。一樣的餐館，一樣洗杯子的動作，我們做過何止千百次，它曾經那麼普通。現在，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就好像不都活了過來。這時，假如我們將目光從小說退出來，審視自己的生活。會發現，我們自己的生活像是也受了感染，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具有美學價值。是張愛玲的這種細膩，啟迪了日常的這種價值，使之成為一種藝術。
或許經典有很多種，然而這一種最容易感染人。我印象當中，《靈山》也是這樣的。在這部小說裏，主人公正在前往靈山的列車上。他的杯子搖晃着，在鐵軌的慫恿下，與對面人的杯子愈來愈近，終於靠到了一起。這時兩人都伸手去拿，不約而同地就發生了最自然的聯繫，進而引發了一段關於靈山的對話。
以往，我們總是先感謝情節，覺得是它們的非凡帶動了細碎的生活。本來，生活是毫無光彩的。即便不依靠它們，情節也可以交代清楚。然而，敘述故事的時候，你才會知道，生活的細節根本就少不得。它們實際上是油脂，讓情節的生澀處不至於太硬，又使零散的化在一起。沒有它們，故事就不可能成為小說，只能成為故事梗概。經常有作家在創作的時候去體驗生活。譬如路遙和陳忠實，去耕種，去縣史館翻縣志。無非是要他們的故事落到生活裏。而最終他們收穫的，是帶有鈍鈍觸覺的苦痛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