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猶太人說得好:「喜樂的心,乃是良藥。」整個下午都在頭痛,都在讀奧登(W. H. Auden),原來讀詩也是喜樂,也是良藥。已經是五月了,我們活在一個瘟疫蔓延的世界,奧登的《五月》說:「真實的世界躺臥在我們面前,/年輕人勇敢的姿勢,/對死亡過多的想望/……/不公義在地球散步。」啊,真是觸目驚心。
在奧登看來,一九一八年大流感正是《羅馬衰亡》(The Fall of Rome)的隱喻:「凱撒的雙人床多暖/當一個微不足道的職員/寫下『我不喜歡我的工作』/在一張粉紅的正式表格上。」「財富或憐憫未被贈予,/紅腿的小鳥,/蹲在帶斑點的蛋,/凝視著每一座流感肆虐的城市。」「向著他方遷徙,無數/聯群結隊的馴鹿橫越/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苔蘚,/沉默而迅捷。」這詩寫得聲色動人,紅腿的小鳥凝望流感之城,群鹿奔馳於延綿無盡的金色的苔蘚,真是一場華麗的荒涼。難怪布魯姆(Harold Bloom)乾脆說:「影響,就是流感」(influence is influenza)。
想起抽屜裡還有一個未完成的故事,叫做《流感》。這故事說:「桌上放了一百二十九瓶藥丸。每一瓶都有不同的形狀和顏色。都是在醫務所帶回來的。都放進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已經一百二十九次。但再沒有遇見你。你還在這個正在沉淪的城市嗎?浴室還是瀰漫著硫磺味。水開始涼了。電話再沒有響。水涼了,還在冒著汗珠。感覺著一顆一顆地滑流,流向虛無。
故事說:汗珠像唸珠。也像七彩的藥丸。再想不起你的樣子了。或者在醫務所。或者在地下車月台的垃圾箱。或者在電話裡。你留下了一封信。信說:記憶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深得像海。你的信說:記得嗎?在醫務所偶遇那一天,新建的機場正好癱瘓,航班取消了,美國訂回來的特效藥也遺失了。像石頭沉進了大海。
故事裡有一封信說:「點都好,係時候。」那是「小龍女」的遺書。「小龍女」是一個女孩子的代號,她自殺了。遺書說:「其實,愛一個人是一件好用力既事」「小龍女」愛穿白毛衣。那封信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
未完成的故事說:水在流逝。最後一個漩渦也流進洞裡去了。浴缸沾滿剩留的浴劑。汗珠沒有了。卻流著鼻水。也許是HlNl和H3N2的混合變體。已經是二○○○年的五月了。陽光從磨砂玻璃折射入浴室。浴缸的濕氣倒影著曖昧的柔光。再想不起你的樣子了。多麼希望收到你的信,但沒有。電話也沒有響。一百二十九瓶七彩的藥丸,靜靜地排列在洗手盆兩側,倒影在水氣迷濛的鏡子裡,像汗珠。看不清楚自己的樣子。
終於節譯了奧登的《給傷口的信》(Letter to a Wound):「外面我什麼也看不見了,走一段路,不敢去想。我已失去一切,我已失敗了。我渴望死去。而現在,我們都在,一起,親密,成熟。」「感謝你,我已然潛進從前不曾夢想去了解的關係,從中看到深刻的意義:老婦人對小狗的感情,伴侶之間奇妙的契約,夫婦和他們的尋回犬,前方那家五金店的一對拍檔。甚或連電影的特寫鏡頭都不再使我煩躁或愉悅。矛盾的是,這些有時讓我飲泣;因而明白那是你已經讓我懂得了。」最後一行說「還是燒掉這封信吧」(Better burn this)。譯了,頭便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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