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古代中國刑事偵查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劉思雅
幾年前在國內大受歡迎的電視連續劇《大宋提刑官》有這麼一幕：提刑官檢驗過一具女屍後宣判：「原屍遍體未見傷痕，驗無他殺之嫌。」旁觀的年輕人宋慈卻道：「屍體頭上七孔無血，身上四肢完好，項背無痕，腹後無瘡，這說明與原判並無二致。但是諸位大人請看……」（鏡頭一轉，特寫屍體髮間爬出蛆蟲。）續道：「有此蛆蟲聚集，證明是蒼蠅聚叮所致。蒼蠅嗜血，蒼蠅聚於死者髮間，這說明死者髮叢間定有血腥！」結果宋慈驗出屍體雖然無血無傷，頂門髮間卻暗藏鐵釘一枚。於是裁定死者乃被火燒鐵釘打入頂門穴致死。以熱釘打入腦顱，傷口雖留有腥味，卻不流血。
年輕自信的宋慈甫亮相，即憑着縝密的推理及細膩的觀察，將案情查個水落石出，這樣的結局的確大快人心。這段劇情大概以宋代提刑官宋慈（1186-1249）撰寫的《洗冤集錄》為依據。宋慈在書中寫明驗屍時須「先乾檢一遍，仔細看腦後、頂心、頭髮內，恐有火燒釘子釘入骨內。其血不出，亦不見痕損。」到了清代出版《重刊補註洗冤集錄》，此項增補為「相驗初死之屍，先看頂心、髮際、耳竅鼻孔、喉內、糞門、產戶。凡可納物去處，恐防暗插釘籤之類。」書中特別強調檢驗人體隱蔽處，因為提刑官常在近親謀殺事件中，見犯人先襲擊受害者非致命處，再在隱蔽處插上一刀，然後訛稱死者為急病或意外致死的案例。
《洗冤集錄》當中還有很多指導檢驗官從屍體、活體及物證三方面採集證據的守則。當中提及不少檢驗屍體時要注意的事項，例如如何紀錄屍體周遭事物、天氣寒暑對屍體狀態的影響、男女骨骼結構之別、人身要害位置，以及檢驗已腐壞屍體的方法等。書中還花了不少章節討論如何從屍體頸項上的痕跡判斷死者是自縊還是被勒殺；以屍體腹脹及口鼻中的沙泥量辨別死者生前是溺水還是死後被淹，從中可以窺見古代一些常見的謀殺及自殺方法。宋慈所著《洗冤集錄》早已佚失，原文內容散見於以該書為藍本的各種版本中。現存最早的版本為元刻本《宋提刑洗冤集錄》。發展到清代，挾「洗冤」之名的著作更是不勝枚舉，有《洗冤錄集證》、《洗冤錄詳義》、《洗冤錄摭遺》、清朝律例館編印《律例館校正洗冤錄》等。不同版本內容雖有出入，但其目的如一：利用屍體或活體現象作證據，調查刑案的經過再按照法律斷定判決。
不少人以為《洗冤集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法醫學著作，其實不然。中國自先秦時期已有相關知識。1975年睡虎地秦墓竹簡出土時，學者發現《法律問答》與《封診式》兩組竹簡均提及秦代刑事偵查技術。當《洗冤集錄》在南宋理宗淳祐七年（1247）出版時，中國的法醫學已是經歷多年發展。按照宋慈在自序中所言，《洗冤集錄》的成書乃「博採近世所傳諸書，自《內恕錄》以下凡數家，會而粹之，釐而正之，增以己見，總為一篇，名曰《洗冤集錄》。」可見《洗冤集錄》出版之前，中國已有《內恕錄》及其他數家相關書籍可供宋慈參考。《內恕錄》一書早已失傳，它可能是一部法醫學書籍，也可能是一系列刑事偵查書籍。《內恕錄》的內容現在已無從稽考，但法醫學史家賈靜濤認為「內恕」跟「洗冤」也算暗藏一種聯繫——因為內心常存寬恕之念，可能有助於洗冤雪濫。
所謂「洗冤」，主要為了調查受害人致命傷處，分析案發過程並列明死因，為含冤者洗脫冤屈。宋慈認為「獄事莫重於大辟（指死刑），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所以檢驗官必須認真審慎地判案，以避免誤判。這不僅為了避免將他殺誤判為自殺，讓殺人犯逍遙法外，同時也為蒙冤受屈者洗脫罪名。清人王又槐認為「事莫重於人命，罪莫大於死刑。殺人者抵，法固無恕。施刑失當，心則難安。」所謂人命關天，判決之前必須客觀謹慎地審判，否則官員難逃罪責。宋慈自道撰寫《洗冤集錄》的緣起：「仵作之欺偽，吏胥之姦巧，虛幻變化，茫不可詰」，指出冤案往往因為有人收受賄賂，或是做事馬虎而造成，亦證明貪污是古代中國一個嚴重社會問題。
二十世紀初，國內外已有不少學者注意到《洗冤集錄》的歷史價值。日本法醫權威上野真彥評價：「在日本鎌倉時代就出版了《洗冤錄》這樣的法醫學書以清洗冤罪，對中國將事件整理成學問形式的努力，還是非給予高度評價不可。」近年香港及內地均有以《洗冤集錄》為題的電視劇，收視率甚高。電視劇中以蒼蠅破案的情節或為虛構，但歷史上真的曾有以蒼蠅找出兇器的事例。清代《律例館校正洗冤錄》記有一案例：有屍體被擱在路旁，身上留下十餘處鐮刀砍痕。犯人逃之夭夭，檢官遂令全村各家呈上鐮刀，如有隱藏，即作殺人賊論。檢官收集所有鐮刀後，注意到蒼蠅聚集在某人的鐮刀上，便即緝捕此人，其原因是：「血腥氣猶在，蠅群集，豈可隱耶？」結果殺人犯亦俯首服罪。相比當代法醫學中以科學鑑證協助破案，如測試血型、脫氧核糖核酸（DNA）、血液中的酒精反應，或以細胞核的核膜厚度來鑑定犯人或死者性別，這種依靠蒼蠅來確認犯人身份的檢定方法當然相對原始，但能以客觀事實作犯罪的證據，可見古人有依照理據公平審理才緝拿犯人的概念。
以《洗冤集錄》中大公無私的審判為主題的電視劇深受家庭觀眾歡迎，多少反映了普羅大眾對社會公義的嚮往。看到清官辦案果斷公正、貪官烏紗不保、忠角沉冤得雪，家家戶戶拍案叫絕。由此看來，今日大眾對公義的追求、對尸位素餐者的睥睨、對冤獄的厭惡，其實與宋慈的心意遙遙相應。（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