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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巹:《向前滾,滾向前,前向滾》
馬美珍 作者簡介:庸人是也凡人是也,醉心於卡夫卡的作品,享受獨自夜行、漫無目的的時刻。
沒記錯,這應該是中午來的,但天色卻猶如午夜,灰沉沉的。我獨自坐在房間,再三看看門鎖上了沒有。轉個頭來,望着一幢又一幢由書堆成的大廈,望着望着,很想把它們推倒。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我的手已迫不及待完成這個動作。書散落在地上。在我腳下的一本書,泛黃的內頁展示在空氣之中,腳狠狠地把它踢進書桌底。我彎着腰,爬進書桌的底部,把書本拾到自己的胸前,緊緊抱着,彷彿怕它隨時從手中溜走。我在書桌底蹲了好一會兒,才警覺窗還沒關上。手才伸出,又迅速收回,因為一下一下的腳步聲愈走愈近,它靜止了。
「你把我嚇死了。為甚麼躲在書桌的底部?」
「沒甚麼,拾書而已。」
在家中,沒有一張屬於我的書桌。每天放學後,我和哥哥只坐在飯桌前做功課。我們喜歡面對面坐下來,因為這樣坐,才能在飯桌底玩「踏單車」的遊戲。我們腳底貼着對方的腳底,做着踏單車的動作,你一前,我一後,有時腳底癢得很,也不能放開,誰先放開便是輸。每次也是我取勝,但哥哥仍然對着我傻笑。哥哥喜歡蹲在飯桌底,尤其是當媽媽拿着用藤製成的條子時。我常常站在一旁看,媽媽彎着腰,用條子鞭打着哥哥,有時條子落在哥哥的手指,有時落在臉頰,有時落在小腿上,哥哥的身體縮得很小,只有在媽媽喘氣的時候,哥哥才伸出手,握緊拳頭,慢慢地爬到我前面,傻傻地笑着。
「你會回來的嗎?」
「會。轉頭回來。」
我拖着長長的身影,走在沒有人的長廊。然而,間中總有一兩聲歡呼和叫喊從學生宿舍邊傳來,我想,這夜又有活動了。從前,我也常常站在家的後樓梯,望着自己長長的身影伏在階級上,等候着媽媽的寬恕。媽媽把門鎖上,掩着大門,我不敢敲打鐵閘,獨自站在後樓梯。但我已經比哥哥幸運了。那天爸爸出了門,媽媽便用衣架狠狠地鞭打着哥哥的腳,我看着哥哥跪在地,他爬不到飯桌底,他站起來,媽媽再打,一直打一直罵:「你這個畜牲!你快要沒後代!」直到哥哥再站不起來,媽媽才把他推出門外,門鎖「啪」一聲鎖上。哥哥抓着鐵閘的另一端,我蹲在鐵閘的另一端,哥哥對着我笑,但他的雙眼還比我紅。
當我回到房間,門鎖上,我抓着門鎖用力拉,再拉,直至宿舍同房開門,我只看着一個男生睡在我的床上。我站着,對着他們笑一笑,然後轉身離去。我走到後樓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影子,它伏在階級上,歪歪斜斜。早在十年前,我已看過類似的事情,其實一點也不值得驚訝。那天放學回家,鐵閘沒有鎖上,門一打開,我只看見飯桌上伏着一個女人,而沒穿褲子的爸爸站在這個女人的背後,我站着看,然後又轉身離去。我從後樓梯跑到公園,再跑到屋村商場,到黃昏才走回家。哥哥已經坐在飯桌前,吃着早應悀U的一鍋稀粥。看着碗裡漂白色的稀粥,肚子咕嚕咕嚕地叫着。哥哥一口一口地吃下,津津有味似的,我便跟着他,一口再一口,淡而無味。媽媽從睡房裡出來,我不敢放下食匙,繼續一口又一口。媽媽忽然對着廚房裡的爸爸破口大罵:「畜牲!為甚麼要下藥害死你的子女?」哥哥放下碗筷,拉着我跑,我們跑過鬧鬼的後樓梯,跑過街燈亮着的公園,最後跑到酒樓裡的公廁。哥哥叮囑我要把吃過的吐出來,我望着廁所又啡又黃的污穢物,嘗試一口一口的吐出來,不行,用手指在口腔內撩撥,碰到舌根也不行,用拳頭打在肚上,吐出了一攤發臭的稀粥,我不敢停下來,直至吐出黃色的液體。
早上接過媽媽的電話,才得知哥哥要留院觀察。我從學校宿舍趕回家,但家中卻沒有人。我把門緊緊鎖上,然後坐在飯桌前,放下一整幢書。我望着望着,很想把它們推倒,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我的手已急不及待完成這個動作。書散落在地上。在我腳下的一本書,泛黃的內頁展示在空氣之中,腳狠狠地把它踢進飯桌底。我彎着腰,爬進飯桌的底部,我在飯桌底蹲了好一會兒,媽媽才從醫院裡回來。她把保溫瓶裡的粥清脆地倒進馬桶裡,對我說:「你哥哥瘋了。」我只是點點頭地回答着。媽媽繼續說:「你哥哥說是我害他的。你哥哥真的瘋了。」我想了想,也只是點點頭地回答着。媽媽看見我點頭,二話不說,把掛在牆上的電話從背後拍落我的腦海,我感到微微的震動,頭撞落飯桌,由冰涼,到熾熱,到疼痛。雖然我知道媽媽還在說話,但我只清楚地聽到由電話筒裡傳出來的聲音,「嘟嘟嘟」,頭也繼續點着。直至媽媽說:「你 也 瘋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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