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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 作者簡介：大學導師，曾獲《聯合文學》新人獎，著有小說集《好黑》。
空腹的人說夢就像說夢話似的。──本雅明
比自己更早地醒過來時，即使把赤裸的皮膚暴露在冷水之中，仍無法改變夢的狀態。
她從浴室走出來，端坐鏡前，感到自己漸漸凝結成一片堅硬的玻璃。窗外闖進鄰居沒有任何內容的電台廣播，她任由自己像往常一樣，起身，把窗子關上，打翻了盆栽，瓷器碎片和濕潤的泥巴撒滿一地，她的赤足在上面經過……鏡中的人卻仍靜靜地在打量着自己，即使她能夠觸摸到鏡面的涼意，那仍是一雙遙遠的眼睛。
「沒有人能帶着空空蕩蕩的胃，回到早晨的現實裡。」
她知道，廚房裡能吃的東西不少。他不單在寫給她的信裡，反覆向她介紹自己冰箱裡所貯存的各種食物：瑞士雞蛋、北海道牛奶麵包、澳州牛油、韓國小櫻桃番茄、從新加坡攜回的馬來西亞胡椒粉、從台灣搜羅得來的紅色岩鹽……他甚至也給她寄來了那些現成的日本米餅、英國的油浸沙甸……
即使她從未解開那些食物的包裝封條，但它們充滿異域情調的名字，以及他泛濫的文字描述，早已使它們栩栩如生的顏色和氣味，無可避免地成了她現實的一部分。一向拒絕早餐的她，現在不必憑藉想像，腦裡就不自覺浮現出麵包在烤爐裡漸漸變焦的情景。固體的牛油在鍋裡漫溢成金黃色的液態，物質在化學過程中成為了另一種物質，油膩的香氣憑藉幻覺滲進她的鼻腔。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她走進廚房，鄰居突兀的歌聲驅使她把另一扇窗子也關上。抽油煙機轉動的聲音具有世俗化的魔力，她重複打雞蛋的動作，直至看到庸俗的橙黃色浮現在虛幻的蛋白中。兩顆雞蛋在鍋裡吱吱作響時，她打開冰箱，裡面擺放的西班牙黑毛豬火腿，以及新疆哈密瓜使她意識到，那並不是屬於她的廚房。她回過頭去，果然看到他所形容的，那一張巨大的黑色長身鋼桌。長桌後面是一排高大的落地長窗，窗外是一片鮮亮的翠綠，空氣中湧動着只有挪威森林才有的植物清香，以及澳入瀨溪流的聲音。桌上放着一壺安徽的祁門紅茶，兩個法國人用的大咖啡杯，以及一小瓶塔斯曼尼亞的蜂蜜。沒有人坐在那裡。
「目的地聽來總是很遠，但其實，它們全都很近。」他告訴她說：「只要吃過早餐，就可以出發。」新的旅程早就應該開始了──如果，他最近不是常常滯留在已經醒來的夢中：在那個難以辨別的封閉空間裡，早晨的陽光是一片耀眼的白，使人很容易忽略了散布在地上的那些瓷器碎片，一不小心就會被割得皮破血流。「我所面對的困境並不是，那個我準備邀請她與我一起吃早餐的女人，總是把自己的嘴巴埋在一面鏡子裡，也不是那扇難以尋找的廚房的門，而是，我一旦舉步，就無可避免地醒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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