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謙 作者簡介:沉溺幻覺,膜拜邏輯;通常溫馴,一直堅執。撰寫文學及流行文化評論,散文近作多見於《字花》,新作《怪物描寫》不日出版。
樊生長得很高,換言之他的腦袋位處於難以企及的高海拔:這高度是地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好比顏回對孔子「仰之彌高」,是象徵也是寫實:別忘了,史載孔子身長九尺六寸!
現代的大專課室常常讓學生居高臨下,俯視教授,還哪來甚麼敬畏之心?可我第一次上樊生的課,還是給鎮住了:居然有人講課就像方程式,每句話環環相扣──這還是文學課!你要反駁他,好,大家慢慢談──半天下來,你不得不給他說服了,這時候他卻訕訕一笑:「這只是我的意見,不一定對……」啊,最溫柔的雄辯者。有些批評家愛怪罪別人寫得太晦澀,樊生卻總是搶先認罪:「既然我讀不懂,我怎麼可能批評它?」
後來我才發覺,我根本還沒搞懂他的講課重點──因為長達幾個月的課程竟然是一道漫長的推理題,每一課都是舉證,密密麻麻地堆疊至最後一課:真相大白。
樊生有一本詩文合集叫《力學/[ ]》,聽說某書店將它扔到科學類去,名副其實。我一直相信,肇事者若非白痴便是粉絲,因為樊生的創作觀的確知性如科學:「嘗試把內容的偏重減少,讓敘述像骨架般裸露出來,或許另有一種血肉飽滿以外的幾何之美。」把這書扔到科學類的確不恰當:這分明是數學。可他的粉絲也不會計數,有個譚姓詩人居然一人買下了二十多本,只得送人。
樊生是我的碩士論文導師,不時從密不透風的嚴謹論辯中迸出幾句機智語。論文口試前夕,我給他寄電郵,保證自己已把論文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翌日收到回覆:「這可不容易,喉嚨沒有受到永久性損害吧?」我大笑不止,差點加劇了喉嚨的創傷。如此機鋒,我入讀研究院前就見怪不怪了。大一時,我在他跟前連盡五碗白飯,他一直記在心裡。一年後,他一結帳便追問:「你是時候再吃一頓吧?」我相信,這話他憋了一整年。
後來,苾約我跟樊生吃飯,原來那天是他的生日。
「唱不唱生日歌?」苾跟我商量。
「不用唱了!」樊生好像有點尷尬,那裡是一家印尼食店,靜靜的。
「唱中文版還是英文版?」苾問。
「英文版吧?」我快刀斬亂麻。
樊生鎮定心神,開始還擊了:「中英文版都唱吧?要唱得大聲一點,出去唱!」
「Happy birthday to you……」豁出去了。
樊生結案陳辭:「你們剛才唱得還不夠大聲。」
樊生以前不時在課上來點出奇不意的小幽默,你稍一失神,它便掠過。旁人木口木面,粉絲們卻心領神會,像神秘組織的成員在交換暗號。近年,我聽到中文系來了不少新老師,焦急起來:「老師會不會給搶去不少粉絲啊?」
樊生淡淡一笑:「他們畢業了。」
「那你該覺得我跟苾彌足珍貴吧?」
「你們的運氣不夠好,生不逢時。」這輩子,樊生總算說錯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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