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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奕華
翩娜逝世後,中文寫成的悼念文章幾乎未見一篇在歌功頌德之餘,能指出「舞蹈劇場」過去十年在舞壇上為何無以為繼—說明她的作品在華人眼中,除了看,還是只有看。
「感動」是一種力量,但它不應該只是句號。它不應該使人單純滿足於「感動」的感覺—就如走進美麗的樹林,我們若只是眾口一詞「好綠好綠,好安靜好安靜,好舒服好舒服」,換了我是那一片樹林而又有思想感情,大抵會很失望吧?「感動」聽似深刻,其實不一定,它可以只是某種泛泛之談—淺薄的人的「感動」會不會不過是虛榮使然,譬如說,當他看見大千色相、浮光掠影?
甚麼感動了你?
在《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中有一段每場都惹來全場大笑的戲。男人在超市裡巧遇他心儀的女同事,在埋單結賬時,他為了示好而把錢包中的照片逐一秀給她看。女同事的心根本不在那裡,只好瞄一眼搭一句嘴,看見是他的小兒子,「啊,好可愛」,夫妻結婚照,「嘩,好幸福」,父母結婚照,她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衝口而出:「好多人哦!」觀眾的笑聲像浪花,一個比一個高,除了這是日常生活中你和我都難免遇到的尷尬時刻,更因為這一幕讓大家「看見」的,與女同事在相片上「看見」的,是完全兩種風景—容許我又一次搬出卞之琳的詩句來指出「看」的「學問」: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多少年後,我(們)仍然被卞之琳的這首短詩「感動」,是它點出「看」是一種人生睿智而並不光是「眼球活動」。「看」可以在不自知,不自覺下變成「被看」,然後又從對「被看」的認真思索找到對「看」的重新認知—這過程足以叫人感觸良多:以為知道卻原來不懂得,一旦懂得了,又回不到無知時候的感受,那到底是以前抑或現在,有改變還是沒有改變更「好」?「感動」本應可以是「感知」的前奏,然而在「知」的面前,先要面臨「動」或「不動」的考驗。我常常說一般的「感動」是贗品居多,因為,即便出此語的人七情上面聲情並茂,時間過了,他的人生又回復與「感動」前一模一樣—原地踏步,一動也沒有動過。
我發現愈是這樣的人,愈是追求有東西可以「感動」他們。閱讀文字專挑「感傷」的;唱歌只唱K,並且不是為音樂而唱,是為了那些很「中」,也即是讓他有機會「感懷身世」的歌詞而唱。看電影,看戲劇,主要是等待「感動位」來到,尤其是「喊位」,有沒有值回票價就看淚水可有被導演成功刺激得源源不絕流下來。「手法」如是比戲劇的內涵重要上一萬倍—人們不是為了通過了解別人明白自己走進劇/戲院,他們要的是情緒發洩,一種很本能的追求。
問與被問
在人人都自覺「很受傷」的時代裡,有一種提供治療的醫者叫藝術家。工具可以不同,但要對症下藥,他們必須明白心理怎樣影響心靈,情緒和情感有何不同。是頭痛醫頭,又或治標治本,端看藝術家的各自修行。只不過從「病人」角度出發,即時見效還是更受歡迎。用舞台演出作比喻,「看」得見的「療傷」最易令人忘記傷口還在淌血,因為移情作用正在發生作用。但當離開了劇院,之前的情緒反應逐漸至完全消退,剩下來可以是不減反增的無助、空虛。
所以,「感動」若是標點,它應該是個問號。問號永遠開啟一個新的階段—如果敢於把它挑戰自己的人有着冒險精神。而,翩娜.包殊能夠成為舞蹈劇場一代宗師,也是奠基於不懼向傳統、向權威發問。「我不關心人們如何動,只想知道他們為何動。」句子中的「Why」,改寫了多少人對舞蹈「感動」人的定義。
可惜的是,當發問—由好奇、不滿足,對日常生活以至道德禁忌的好奇、探索—的「成果」—作品—變成具象的一台演出時,翩娜.包殊的作品經常變回令人不需「向自己發問,因此亦不會帶來改變」的「感動」。一時似後宮禁地,一陣是大馬戲團,忽而敲鑼打鼓,突然萬佛朝宗,一幕幕變化多端的舞台奇觀,看得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加上這些景象的「造物主」頒下聖旨:「不用思想,只要感受。」—一如「只要信,不要問」,我對翩娜,過去十多年失去早期的興奮(我的說法是「戒掉了」),便是因為它們再沒有讓我看到她在「問什麼」。
無以為繼的舞蹈劇場
當然,「問什麼」不需要白紙黑字般落實。到底是舞蹈和劇場的雙結合,只要在意象的鋪排(choreography)中讓「表述」被「看見」,就如她的「經典」《康乃馨》、《交際院》和《穆勒咖啡館》,就能在方方面面對抱不同目的入場的觀眾造成真正的「感動」:「看見」自己改變的可能。
我心目中偉大的藝術家,絕對不是只能催生一批「慕名者」—今稱「粉絲」,極其量在美言文字上爭妍鬥麗卻同時千篇一律—更不要說是在舞蹈範疇裡只能充當其複製本的wannabe(s)了。翩娜逝世後,中文寫成的悼念文章幾乎未見一篇在歌功頌德之餘,能指出「舞蹈劇場」過去十年在舞壇上為何無以為繼—說明她的作品在華人眼中,除了看,還是只有看。「閱讀」?因為「Pina」—喜歡她的人都這樣叫—連自己也不談論創作方法、過程等等,就是偶有破例,大家也覺得她的憨態可掬,情願把焦點放在她的註冊商標—手上拈住的那根香煙上。「感情」的人合該「感性」看待,抑或,純是低調可親的Pina從不透過作品讓喜歡她的人因被詰問而感到無所適從如坐針氈?
翩娜.包殊遺留的「問題」其實很堪玩味。「舞蹈劇場」在過去二十年的舞蹈發展上無疑影響良多,但這種舞蹈形式有可能將隨翩娜的去世而變成歷史名詞—它沒有一套特定語彙,它是一個藝術家的「敏感度」(sensitivity),和一個長期與她關係密切的「家族」的合作成果,因此,她的舊作即便可以無限地搬演,只是箇中精神注定在創始團員老的老、死的死後沒法復現在舞台上。因為,接棒的年輕舞者即便把翩娜的箴言背誦千百遍,要他們體現「為何動而不是如何動」,到底還是形式居多—這些作品都不是在他們身上被編舞者以問問題方式開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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