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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尉瑋
今年威尼斯雙年展將視覺藝術的終生成就獎頒給了日本藝術家小野洋子和美國藝術家約翰．巴爾代薩里（John Baldessari）。踏下頒獎台的一刻，在傳媒們「show the Lion」的高呼聲中，小野高舉起雙手，做出了勝利的手勢。
我不禁想，當2007年，德國編舞大師翩娜．包殊（Pina Bausch）在威尼斯雙年展上獲得現代舞蹈界終身成就獎時，接過金獅那一刻，她是不是一如往常般沉默靦腆？她是不是仍穿着那雙黑色男士鞋，慢慢地走下講台，微微側過頭給觀眾一個素顏的微笑？那大概是值得永恆凝止的一刻，一如她舞台作品的每一個瞬間。
今年6月30日，翩娜．包殊在德國病逝，這位開創了「舞蹈劇場」嶄新形式的偉大藝術家在確診患癌僅僅五天後突然去世，讓全球的追隨者們無所適從。她的舞作從不說故事，不斷對錯，也不提供標準答案；她的尖銳曾刺痛評論家與觀眾最敏感的神經；她對人性深處的恐懼與戰慄、以及兩性之間戰爭的捕捉絲絲入扣；她從不屑於討好觀眾，卻成為全世界的寵兒。
關於翩娜的印象，好像是由一堆碎片堆積起來的。
首先是《碧娜．鮑許：為世界起舞》的封面，翩娜那張經典的黑白照片，她偏着頭，簡單地紮着馬尾，微微笑着。在許多評論家的描述中，她好像是個瘦削、害羞的女士，總是穿着黑色寬鬆的衣褲，躲避大部分的採訪，常常坐在長椅遠遠的一端，保持沉默。她稱自己是「夜貓子」，總是無法早早入睡。巡演期間，她常常召集朋友，午夜時到酒吧一聚。在那些夜晚裡，少不了的，是一根又一根的香煙。翩娜，可是出了名的「老煙槍」。就像在她的作品《華爾滋舞》中舞者Mechtild Grossmann微醺、帶着一點哭腔的名言一樣：「再來一小杯酒，還有一根香煙。暫且不回家。」
翩娜大概是不化妝的，在所有的照片中，她毫不遮掩眼角的皺紋和額角的白髮。我曾經總猜想着，這個臉頰清瘦的女人該是冷峻的，有點深沉，略帶一點神經質。直到看到那張照片：年輕些的翩娜側着臉，指間夾着香煙，靜止在Jochen Schmidt為她撰寫的傳記封面上，我才知道，為什麼西班牙大導演艾慕杜華說她無論怎樣都是個十分性感的女人。也大概正因為這樣，他才在電影《對她有話兒》（Talk to Her）中，加入了翩娜的名作《穆勒咖啡館》的片段，鏡頭下還有她起舞的身影。
有一次訪問本地舞蹈家梅卓燕，剛剛排練完有些疲憊的她說起自己參與翩娜《春之祭》演出的經歷時，眼睛裡一下放出光來。她說翩娜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舞者凝聚在她周圍，完全信任地奉獻於她。每天的排練時間很長，但翩娜不說停，沒有人停下來。儘管過程如此讓人精疲力盡，舞者們仍願意完全信任她的創作方向，因她觀察入微，總能不斷給出新的想法。她也喜歡翩娜作品裡那種幽默感，就像那為香港創作的《抹窗人》中，女孩嬉笑着揚起裙角，假裝海風吹過。
然後，在又一城Page One書店的cafe中，舞蹈家陳敏兒說與編劇黃詠詩的邂逅：她們一起專程上北京，朝聖般觀看翩娜的《春之祭》與《穆勒咖啡館》。看舞蹈常常睡着的阿詩覺得台上好厲害，而敏兒看完就哭了。
去年的香港藝術節，我終於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月滿》，整個舞台的水在流瀉，舞者的精力也似是無窮地流動着。許多人說這並不是翩娜最好的作品，沒有了她過往作品對於人性犀利的切入，反而像討巧的片段式小品，賞心悅目之餘卻讓人有些疲憊。我卻對台上一個個的片段記憶猶新，在那之後的很久，再看到其他的舞蹈劇場，總不禁地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夠：不夠深沉、不夠準確、不夠犀利……不夠翩娜．包殊。
香港藝術節節目總監梁掌瑋與翩娜認識多年，1997年，她代表香港藝術節聯絡翩娜，委約她為香港創作舞作，這也是翩娜第一次為亞洲城市創作作品。「她當時覺得香港最特別的是有那麼多的高樓大廈，看着那些人在外面上上下下抹窗的情景，所以用《抹窗人》做了題目。」每逢翩娜的作品在巴黎公演，梁掌瑋也前往觀看，她印象中的翩娜謙厚、敏感、顧及他人，特別有禮貌。「她說話的聲音總很輕，好delicate，就好像她的心靈，也是很delicate。她的面容上總有一些憂愁，我想，她對人生是很觀察入微的。所以在她的作品中，總有很多細節的體現，帶着諷刺、悲傷的感情，又非常地有力量。《月滿》來演的時候，她本來要來香港，但是因為工作太忙身體有些不舒服，就取消了行程。可是她還專門打電話給我道歉，非常非常的nice。她也抽許多煙，來香港工作的時候，已經有些室內禁煙了，她就經常站在漢口道那邊的街道上吸煙。」
梁掌瑋說，伍珀塔爾舞蹈劇場（Wuppertal Tanztheater）就是翩娜的生命，她好像活在那個裡面，瘋狂地、專注地工作。「她好可愛的。有一次她快生日，我到巴黎一家很有名的店裡買了一盒當地有名的五彩糕餅帶給她。結果她一開，就問：什麼來的？原來她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東西。她對工作外的很多東西其實是experience不到的。」
還有……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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