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是多麼喜歡海。當黃昏的絨幔漸漸降臨到地平線時，少年的他會帶着小黃狗，划一隻木筏，在燦爛如金的流水中吹笛子；二十來歲的時候，在某個碼頭上道別含哭強笑的母親，在嗚嗚的鳴笛聲中告別了家鄉，告別了童年的記憶。初渡遠洋是怎樣的心情、怎樣的困惑，只有體驗過的人才清楚。但是，你知道他一定會用笛子寄信，寄往海洋對岸、漸行漸遠的家鄉，在某年某月。

　年老的父親徐緩地掀起枕頭，從一疊信件中取出一封，帶點兒客套地問：「星期天我與幾位水手朋友敘舊，他們很想與你吃頓飯。」他的眼睛充滿期待，像當年看海的神情。

　你說：「我還未知那時工作忙不忙哩。」

　「有些朋友從倫敦來的、荷蘭來的，有些朋友已經行動不便，前兩年中了風。我想，幾年才聚會一次，下次不知是多少年後的事了。那麼，那麼……」

　「那麼，我與你一起赴宴吧！」

　車窗外的海洋隨着天空的光調而轉變，慢慢地暗淡下來。地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紅葉，使你自然地心酸。

　父親興致勃勃地憶及他的「四友」：「大榮」是個英俊少年，每次出外都吸引到一群狂蜂浪蝶；「船主」最愛在晚上彈結他，與船上的遊客跳舞唱歌；「七飛」身手了得，提帆不消半刻，還多次救起幾個跳海的蒼生；「三南」最能說笑，唸着打油詩時，神采飛揚；父親當然是個愛美的小夥子，在船艙的鏡子前可以磨蹭半天。

　正如聚會的那個早上，父親在鏡子前刮去花白的鬍子，穿上一套過時但整齊的休閒服，時而用自信的目光看着鏡裡的自己，時而看看你，彷彿看到那個年輕時代的自己。你開始疑惑自己的存在，時光像倒流到一個屬於父親的歲月，而你只是電影院裡的觀眾。

　父親突然站起來，你扶着拄住拐杖的他，下了車，走到路旁的一個海灘上。那裡沒有人，也沒有海鷗，也沒有重疊在一起的拍浪聲。那裡沒有小黃狗，也沒有笛子聲，只有兩個長長的人影。他緩緩地蹲在地上，撿起一塊浮石，使盡微弱的力量將石頭擲向海裡。

　你和他便凝望着這片海。石頭，在某年某月，將會被海浪拍回岸邊，然後又會被另一個人擲到海裡去。

　你說：「時間就到了，我們走吧。」

　他說：「還是回家好了，我怕會忘記了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