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不信:有一次參與一個醫學界聚餐會,我的任務是推薦一本書:《手術刀與靈魂》(The Scalpel and the Soul),作者是外科名醫艾倫.咸美頓(Allan J. Hamilton),在《光的消失》一章中,他以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的《悲觀主義的研究》(Studies in Pessimism)的一句話作為引子:「每一次分離都預告了死亡;每一次重逢都預告了復活。」那是生死之詩。他當上了醫科生,「開始察覺到我可以在病人四周看到類似的黃光,幾乎像是燭光一般。由病人身上發出的這種蠟黃的光……似乎是從病人的皮膚下面發出的。無可避免的,當我看見時,病人很快就會死。當他們的死期愈接近時,這種黃色的光會更緊密地聚合在他們的身體和臉部四周……」這種光線聚合,就像戲院裡的聚光燈投射在演員的身上。
人體的光,出自印地安雅基族長老馬特斯(Juan Matus)的生命語錄:「看起來就像光束,像白色的蜘蛛網,從頭到腳環繞着極細的線……」在他人看來,「一個人會像一顆由纖維環繞的蛋。他的雙臂和雙腿像發亮的剛毛,朝各個方向噴射」。那並不神秘,是這樣的:主體與客體的中間地帶,我們的身體經驗一直保留着一個永遠沒法解消的雙重意義,因為它既不完全是物,也不完全是意識。我們總是在自己的身體與世界的身體之間,看見了,觸及了,光,光的現身,以及光的消失,那大概就是一切物的結構和意義。
西蘇(Helene Cixous)在《聖痕:流逝的文本》(Stigmata : Escaping Texts)想像了一種「沒有眼睛的文學」,那是擺脫了光、擺脫了暴力和邏各斯的文學,「我書寫,不是為了保存,而是為了感覺」;「通過書寫,我用詞語的神經末梢觸及身體」,書寫因而自由了,不是再現(representation)或模仿(mimesis),它渴求的是對未知的、不可見的、不可觸感的探索,它沒有眼睛,它擺脫了視覺的精神禁錮,那是一種「盲目的書寫」。
德里達的《盲人傳略》(Memoirs of the Blind)有一個這樣的副題:The Self-portrait and Other Ruins,既是自畫像的,也是一切毀廢的傳略—如果說眼睛的書寫是一種precipitation,手的書寫就是一種anticipation:「盲目的素描的主旋律不是別的,就是手。」手探向茫不可知,探向身體的盲點,它觸,它摸,它衝刺,它找到了,它在那一刻,成為了可觸感的另一眼睛,它開闢了不可能的「絕境書寫」,它書寫因此它再生,它由是跟becoming交融一體,從此無法分離……
它生成,它死去,它復活,它消失……它觸,它摸,它衝刺,它找到了,它觸感了光,它觸感了光的消失,它是那麼一雙非眼,它由是以非眼喻非眼之眼,它往復來回,它由是不可能不重複。我們由是明白了詩就是重複。它重複,它重複着隱匿的無限存有,它重複着野性不馴的存有,千萬不要嘗試把它框限於秩序裡時,讓它在非眼之眼、非海之海、非詩之詩的存有裡重複吧,記住,它一旦意識到框限,它就立即逃亡去了。
重複就是redoubler,是先秦或古希臘的語錄,是轉述(citer)也是再述(ou reciter),是一塊被堆到半山便滾下來,再推上半山,再滾下來……的頑石,是柏拉圖(Plato)的思辯模式:可感世界總是永遠地以下墮的方式重複可知的世界。感謝你,感謝活在這個失明症蔓延的時代的直觀詩人,我們由是明白了詩就是重複。它重複,故它存有;它重複,故它是擺在你們面前的一本詩集,它的名字叫《後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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