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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親愛的○，回來了。從法蘭克福飛到香港，從一個機場（停機坪、候機室）飛到另一個，從一個人生展覽館回到另一個，沒事，出發的時候已經知道，始終要回來的，只是此時此刻老是想着一個又一個的「時間黑匣」，黑匣子都用白色的字標注了日期，可匣子如行囊，裡面無論裝置了些什麼，總是覺得空空如也。
回來了。那些黑匣子是在「美茵河畔的法蘭克福」（Frankfurt am Main）的MMK（現代美術館）看到的，一個接一個，一不留神便忘了細節，都尋常的樸克臉孔。○，對了，那是河原溫（On Kawara）的作品，四十餘年如一日的「日期繪畫」（date painting）。○，都明白了，這就是日常生活，這就是人生，除了一天一天的流逝，別無其餘了。
可黑匣子裡也不是絕對的空無，有時打開了便看見一張當日的報紙，或當日拍下的照片，還可以留下什麼呢？○，或者可以想像，有時是匆匆浮生裡的思念（它忽爾也哼一點劉華略為肉麻的老歌：一生都也愛不完……）；有時是港幣三元一則的手機短訊（它說：攝氏一度的清晨，住在異鄉的溫泉小鎮，有人敲門，以為是你……）；有時是一張機票（它說：我出發了；它說：我回來了……）；有時是餐巾上的幾行字（它說：街有多老／店有多老／鏡子便有多老／有一天我經過／它便照見了某些hidden things……）
原來是這樣的：從一九六五年開始，在加拿大生活的日本人河原溫每天用黑和白給日期製作一個匣子，在我看來，那是最薄的黑，最厚的白，四十四年了，是四十四個三百六十五天了，黑是時間無法承受的輕，白是記憶的厚。○，黑是瓶子，白是一去不回的逝水……是一萬多個「時間黑匣」，流散在喧囂浮世的不同角落，彷彿向觀看的人說：I am still alive。
○，我還在。原來每則收費港幣三元的手機短訊取代了明信片，有一天在美茵河畔的羅馬廣場走累了，喝了一杯熱朱古力，想寄一張明信片給你，才想起，沒有你的地址呢。
回來了。客居七天的溫泉古鎮，叫做巴德索登（Bad Soden），住在一家由韓國人經營的小旅館，後院有幾棵開得白透了的蘆花，旁邊有一小叢不知名的紫花，風吹花動，彷彿在說：深秋了。每天早上從小旅館走到火車站，經過公園，是深秋了，枯葉落滿一地，在灰綠的林子裡有一樹紅葉開得特別燦爛。○，天氣是冷的，早上的陽光便格外和暖了，忽爾明白了，○，這古鎮也是瓶子，白色的蘆花和紅色的葉子也是一去不回的逝水……
○，尼采（Friedrich W. Nietzsche）的《超越善惡》（Beyond Good and Evil），它其後變成了電子版冒險遊戲了，但沒事的，在美茵河散步時想起這本書，它提出了這樣的思辯過程︰我的記憶說︰「我已經做了那件事情。」嗯，是什麼事情呢？○，多半是不體面的、不道德的、精神上不可寬恕的事情吧。
可我的自尊心會提出反駁︰「不、不可能，我不可能做出那件事情。」可是，事實總是冷酷無情的。最後，我的記憶屈服了。
○，記憶有時告訴一個人︰一切都是身外物，只有自己才是與生俱來的。○，記憶有時告訴一個人︰來的時候一無所有，他所失的，從來不是他的所有；就像異國古鎮數百年來深秋的白花和紅葉，就像河原溫用黑與白記錄的匆匆浮生，都不重要了，此刻只記得一個寒冷的清晨，手機收到一則短訊，它安靜地說：Ich habe dich vermis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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