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插圖: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每月首周刊出))
我是一隻小灰兔,黑臉,四蹄踏雪。主人七十歲生辰那天,開車經過總統商場那邊,發現我在籠裡可愛的樣子,便把我抱了回來,為自己慶生。
那天晚上,主人很不熟練地為我清潔好身體,再把我放在沙發上陪他看電視。然後給我幾片青菜,一碗清水。他自己剝根香蕉,下一碟買回來的煎牛排,邊向我說,生日快樂,又跟自己說,今兒是三十年來第一次有伴過生日。
主人的屋放滿書和舊報紙,客廳中心是部手提打字機。他吃完晚飯,關了電視,坐到打字機前,左手右手各一食指,蠷媥堨敦_來,像是趕寫文章。全屋的照明滅了,只剩他案上的小黃燈。
露台外,樓下是個小酒吧,有人歡樂地談笑。菜葉太硬,我吃不下,只呷了兩口水,便昏昏睡去。深夜,主人把我抱了好久,才放回新買的鐵籠,擺露台去。
露台真冷呀。以前的主人,有把我帶到床上睡的,有讓我在廚房住的,有放地毯上自由行的,有美麗的少婦、有淘氣的幼兒、有紋身青年。老伯,可是第一回。我多願意睡他旁邊,細看七十歲的皺紋、白髮,麻鈍的雙手。我也願意他抱荍睆峞C
那晚,在露凍的陽台上,看晨星,在籠裡盪了一夜的韆鞦。
第二天,主人就興致勃勃地提了鐵籠,小心圍上格子布,帶我上班。
主人是個金髮金毛的澳洲人,可他在這兒很久了,久得人們都忘了他的來歷,只管叫他曾健時先生,你早,不久就簡化成為曾先生你好。主人工作的地方,要開半小時的車,有很多玻璃,走過一重重的玻璃,又是個玻璃房子。他放我在桌上,揭開格子布,示意我別作聲。
小兔子根本不說話,也沒甚聲音,所以你才挑我呀。
然後當然十分熱鬧。同事、女秘書,都來看我,逗我玩。有大膽的,把鐵籠開了,拉住我的毛耳朵來玩。我最討厭人用耳朵抽起我,又討厭人逼我吃胡蘿蔔,這些事他們都馬上全做了。我最愛吃的嫩菜和清水,他們一點都不給。趁籠門一打開,我馬上跑回去,縮在一角,不讓他們樂。
主人馬上又要開始工作了。另一個金毛金髮的男子這時急步進來,好像給主人下了甚麼命令,風般又出去。主人好快揭開打字機,像家裡一樣,左右食指齊飛,打起字來。幾張文稿好快完成了,然後他用鉛筆伏在案上修改了一遍,把錯字勾了出來,又刪掉些段落,急忙把文稿送去不知甚麼地方。
良久,主人回來了,神色輕鬆了好多,坐下來,打開今天的報紙,慢慢看,看得仔細極了。有時更格格大笑起來。我在等他逗我玩呢,不耐煩地發出了點聲音,可他一點都不察覺。我只得狂踏韆鞦,把鐵架震得拆天響,但主人一攤開報紙,其他的都聽不到,看不見。
好容易到了午飯時間,我樂了,希望主人帶我到樓下的花園,放我出來跑跑。我很快失望了。主人出去了一回,帶回來一個褐色紙袋,拿出一瓶橙汁、一份三明治,和一小膠盒沙律。他把沙律撥散,放在膠盒蓋上,端進籠裡給我。我只想吃淡的青菜,沙律卻全是酸油。我胡亂含一口青瓜絲,也不咬,坐到鐵籠一角賭氣。
這時有個女同事進來,也拿份三明治,捧一杯熱茶,熟落地坐下,老實不客氣地與主人對茼Y起來。他們好像每天都這樣一起吃中午餐。
「你知道嗎,你應該開一個『快勞』,開始貯中國的資料剪報檔案。」主人的牙看來全是假的,但邊咬嚼燒牛肉三明治邊說話,似乎不是問題。
女的說,她可以從編譯組調往中國推廣組工作,真太高興了。她說下星期就去北京,先熟悉環境,將來就不能天天陪主人吃三明治聊天。
「一九四七年我最後一次在北京─那時叫北平─工作,我還是路透社華北社長呢。」主人把一塊嚼不開的牛肉吐出來,丟進字紙筐。
「那時特務很多,兩邊都有,突然會死好多人。」然後主人說了些名字,某某這個現在當時得令的銀行大班,本來在天津大飯店是開門小廝;又某某本是做洋服的,後來娶了某某的女兒,才繼承了紗廠,來了香港大大風光。又某某是個上海小記者,戰時譯電訊,現在成了最大西報的總編。
女同事點頭聽,笑茬鳦龤C主人不在意時,她打了個呵欠。這些故事,她聽過好多遍了。到了北京,就是一片新天,翠藍的。
女同事本來對我沒甚興趣,這時無聊便開始覺得我可愛,把我引了出來。曾先生,你有說故事給小兔子聽嗎?小兔子,爸爸有給你講故事嗎?
我霍地跳進主人懷裡,撒了一回嬌。他的身體仍很結實,襯衣的氣味很清新。有點乾硬的雙手,把我的頸背掃得很舒服。女同事邊玩我的毛耳朵,邊說:
「你知道你爸爸曾經是報紙老闆嗎?因為他,我們小時候才有機會看淺白的西報學英文。又因為他,電視台才第一次有商業贊助,做歐西流行曲節目。」
主人這時已有點回到過去。抱荍睇﹛A「那節目叫Star Show,讓年輕樂隊學披頭四表演,很受歡迎。還有,有一年布政司問我,年輕人暑假都無事可做,不如搞個水上安全運動甚麼的,看看你的報紙是不是可以弄點宣傳。」
我說,什麼水上安全不安全的,最安全就是學懂游泳。於是我們報紙贊助,政府開班教年輕人游泳,熱鬧了幾個夏天。
直至銀行大班說我們負債太多,接收了報館。
時間夠了,他們收拾好,開始下午的工作。我躺在主人肚子上睡去。蠷媥堨揭r聲伴我做夢。
六點過後,女同事左手一袋、右手一袋東西的,特來道別。她明天開始休假,下星期起長駐北京。
主人起來跟女同事擁抱,說再見。她有點哽咽,像父女分別,他只管笑。我快跑進籠一角躲荂A不敢看。
那天晚上起,主人就把籠開了,隨我喜歡在客廳跑動,又買了我喜歡的淨白青菜,剪開小小片,由我自己吃去。只吩咐我說:「你這麼安靜,又這麼小,在意點哦,不要讓我踏死了你。」
昨晚深夜,我索性爬到他肩上去,看看他蠷媥埵b寫甚麼。都是講打仗時的事呢。呀,主人原來之前還是日軍戰俘,捱了毒打,給吊起灌水,然後……我不敢看了。滑回他肚上,聽他心跳起伏。我們都很晚才睡。
今天早上醒來,原來我還是在露台上。找鐵籠,鐵籠卻給反鎖在屋內。十二月很冷呢,又餓。我猛力撞露台的玻璃門,但聲音太小,裡面沒動靜。很久,主人穿蚨峖蝐徶馴X來,茫然看看露台,沒看見我。我喊爸爸、爸爸,他卻回房間去了。我想起所有曾經拋棄我的主人。我爬上露台邊,要從這兒十三樓跳下去,再跑上來開門找我的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