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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禾(作者簡介:城大翻譯系畢業,曾任編輯、記者,現藏身某大會堂。著有《謀殺小說》。)
老四跟幾個兄弟已經三年多沒有聯絡了。老四不是特別忙,只是不想人家問起跟老婆的事。那次老大嫁女,老四趁老婆打牌竟然搭上一個年輕女侍應,敬酒之後就拉人家到一旁談天說地,最後還要問人家要手機號碼。老四太太雖然更年期剛過,但也不是省油的燈,一見老四這副德性,待贏了大三元過後就拿起珠片手袋走到老四跟前,瞪着這個每晚睡在她旁邊的男人:「何老四,你不要以為自己是謝老四,五十歲了還搞妹妹仔?」
那次老大在高級酒店筵開八十席,主家席附近幾圍頓時鴉雀無聲。老四陪笑着想打圓場,一雙手好幾次搭在老婆肩上卻又立即給甩開。三年多來每次新年清明的聚會,親戚們都會把這件事重新演繹一次,每次都為這故事灌注了新的生命力—女人說那時剛去洗手間聽到老四跟女侍應的調情對白,老大老二就說起老四小時候的風流史,年輕一輩像老大的女兒子晴有時也會搭上一句,說是四嬸更年期脾氣雖然特別臭,但總的來說,結論還是四叔的錯。
短短十分鐘的事情,足夠大家談論上一輩子。
說起四叔,他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家族,他自覺基因跟老大老二老三老五都不同。他的兄弟都是循規蹈矩找份工作,安安份份供養家庭,但他有自己的夢,他要做自己喜歡的事。但結果呢?到了五十多歲,一切仍舊是一個觸不到摸不透的夢。
有時他覺得自己比較接近夢的本質。當他浪蕩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或者認識了漂亮可人的女子,他感覺到那就是他要尋覓的,這時又總有東西把他拉回現實,哪怕是老妻的吵鬧,還是公司的來電。
後來他意識到,只有把影像攝下來,那點接近真實的感覺才可以保存。
於是有一段時間他迷上了攝影。買了昂貴的攝影器材,很多支鏡頭,他參加了攝影會,跟一班志同道合的男人拍攝女模特兒。炎炎夏日跑到山上,跑到海灘,女模特兒不是特別標青,只是她們都想趁青春留倩影,然後化了一抹濃妝,穿了迷你裙,用厚粉掩飾着胳肢窩的黑。他連環拍了很多很多張照片,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姿勢的轉變,他都拍下來了。但照片在電腦放大的一刻,他又覺得一切都普通得難以置信。不管換了多少支鏡頭,如何加強景深,那都只是一個平面的人。
就像他的生命嗎?每一樣都是他捕捉了的東西,不論是老婆還是事業,都變成了今天平凡而不可親的東西。
一次投資獲利,他一筆過動用四百萬買了一幢新房子。地產經紀是個漂亮的女人,三十開外,捲曲的睫毛和頭髮,好看得像個洋娃娃。看樓的時候四叔跟她不斷聊着:工作多少年呀,家中有甚麼人呀,至於房子坐向如何,天花會不會漏水,他一概不理。他又提到自己在歐洲工作時住過的房子有多豪華,還有去美國時用上十萬美金買名牌西裝依然覺得「到喉不到肺」的事跡。
「哇,何生,有這麼誇張嗎,十萬美金?那是七十八萬港元啊。」
「差不多了,我喜歡他們獨特的剪裁。」
女人看看客人這一身西裝,着實看不出有何獨特之處。她加緊賣弄早上黏了半小時的睫毛。
四叔繼續問,做地產辛苦嗎?
這個問題他一開始已經問過了,當時女的虛應到「還好啦」。四叔吹噓完自己的故事後,他期待深入一點的答案。
「辛苦呀,有時夏天跟客人挨個單位的看。」她推開窗戶,給四叔看看窗外景色。「現在還好,做這區的多是貴價樓,以前做大角咀一帶,看唐樓就要跑上七層。」
女的深呼吸着窗外的空氣,縱然那天空氣污染指數極高。「這兒風水很好的!」四叔的背部也感應到她起伏的胸脯。
四叔搭着女人的胳膊,女人沒有怎樣反抗,他再慢慢從後將女人擁入懷中。他是個瘦弱的西裝友,要一下子熊抱可不是容易辦到的。
如果人生注定有一次高潮的話,大概這次就是了。他簽了約買了樓,跟這女地產經紀真的搭上了,他雖然一向風流成性,這次卻認真起來,甚至跟四嬸離婚要分了他阿爺剩下的千多萬身家,他也義無反顧。他覺得跟自己的兄弟不同,因為只有他才能相信自己的直覺,忠於內心的那把聲音。
後來那女經紀輾轉去了做豪宅市場,認識了更有錢的男人,也離開了四叔。而四叔,就只剩這間既西斜、下雨又會漏水的房子,還有那一座女經紀留下的史坦域三角琴。
四叔撫着琴,還記得女人當時說房子太大,最好買點甚麼有文化氣息的點綴一下。但琴買回來後女的只是彈過一次,然後就說走調了。那次短短的「演奏」他覺得很動聽,於是他就為了女人的說話走去學調音,希望每次她說鋼琴走調了他都可以立即調好。
然而調好後,女人卻走了。那年他五十三歲。
他開了電子調音器,一個個琴鍵敲着。調音器顯示出一個個的標準音階,現在似乎每一個音階都走了調,不是高音就是低音了好幾度的樣子。
走調的琴—他覺得很像自己。他的所謂「夢想」只是存在於走調的一刻,調好了,夢就飛走了。他不禁苦笑,一面質疑自己為甚麼要根據那所謂標準的數字調琴,一面卻細心地把鋼琴按標準調好。就是這樣,其實他的兄弟何嘗不是這樣?只是大家都沒說出來過。
窗外的霧很濃,似要把一切都吞噬。
然後在五弟兒子阿泰的婚宴上,他終於出現了。
「四叔來了!」
四叔噴上濃烈的古龍水。親戚的消息仍然停留在三年多前女侍應那一幕,不知這些年來他經歷了那麼多變化。
老三問他幾年來忙甚麼,他說玩玩攝影,還有怎樣在金融海嘯前全身而退。老婆呢?不帶阿嫂過來?
老婆?哈哈,走佬了。他的風趣可是其他兄弟所不能及。然後問候的問候,調笑的調笑,還有兩個阿嫂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偷笑着。
這次當主人家的五弟安慰說不怕,這晚姊妹多的是,那都是新娘的中學大學同學,這晚可沒有人再阻攔他跟人要電話號碼呢。四叔興致勃勃的,認識了四個才二十開外的女孩,心中立時給三大目標編上號。晚宴後還跟姊妹和世侄一起唱卡拉OK,用那標準的武俠劇腔調邀請「一號姊妹」陪他唱《兩忘煙水裡》。他那情深款款的眼神把人家嚇倒了,其後的幾首老歌人家都推說未聽過;他的風趣派不上用場,女孩嘲笑着他的過時冷笑話;他的殷勤變成刻意,脫下外衣要給「三號姊妹」時人家更嚇得跑去洗手間。他沒趣的喝着蔘蜜,然後又從袋中拿了相機出來給他不感興趣的「四號姊妹」,要「四號姊妹」幫他跟目標姊妹逐一合照。
世侄拿着遙控不住的按,轉完聲量又轉調的。旁邊還有二號和三號女孩喁喁細語,說起家中壞了的鋼琴,他才終於搭得上腔。
「你也有彈鋼琴的嗎?」他似乎驚為天人的看着「二號姊妹」。
「有啊,不過最早一個月壞了。」
「是不是走調了?我會調音的!」
「不,是一個鍵敲了進去不能彈回來呢!對了,你怎麼會調音的?」
「我家中有一台三角琴,我常常自己調琴的。」
「那你的鋼琴造詣肯定很高了!」
四叔一個勁的彈着空氣,然後笑道:「其實我買鋼琴回家只是為了練習調琴。我不會彈的。」
姊妹們又是笑作一團。有人說要點一首《酒杯敲鋼琴》給他,這樣鋼琴除了拿來調音還可以用酒杯來敲。
四叔陪着笑,內心卻不禁沉下來。他腦袋裡回蕩着那鋼琴叮叮咚咚的音調。很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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