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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音樂家查特貝克。網上圖片
阿 琪
每每情緒困頓迷茫的時候,我會放上一張藍調爵士樂來調整自己。尤其喜歡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哼哼唧唧,對唱調情的老派爵士。那種小酒館裡的老爵士,原汁原味的,讓你通體放鬆下來,從枯坐了一天的椅子上撥出身和心,隨著起伏不定的音符晃蕩,再晃蕩。世界就這麼晃蕩下去,我也就忘記了剛才為什麼不開心了。
為爵士樂動情,是有一年在後海邊上陪兩個遠方來的朋友散步。五月,春紅柳綠的日子,走過一家風情服飾店的時候,我突然就走不動了。空氣裡瀰漫著一種氣息,一個憂傷而散漫,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特殊質地的男聲抓住了我。我尋著聲音找過去,一直找過去。然後,記住了他的名字和那張CD的名字。他叫NAT KING COLE,納京高。
然後,在半年內,我把所有能買到的他的CD、DVD,通通搜羅到手。他的聲音,其實與我不是第一次相遇。王家衛的電影,張曼玉穿旗袍的婀娜身姿就是以他的一首歌來烘托的。我被張曼玉的背影迷糊住了。但還是記得背景音樂美得邪乎,卻不知道原來這美得邪乎的音樂就是所謂的爵士。
愛屋及烏,以他為起點,我幾乎又在半年內搜羅到了所有能搜羅到的各種風格的爵士。最後,確定自己最喜歡的是那種近乎淫逸的,隨風飄蕩的藍調老爵士。呵呵,用「淫逸」這個詞,在我只是調侃而已。
這個詞彙的來由,是源自一部我也非常喜歡的老電影《海上鋼琴師》。這部內涵深厚的電影,卻對一個過分自負的爵士高手極盡了譏諷和嘲笑之能事。有一句旁白是這樣的。說這個爵士高手早年起步的時候,就是在一家小酒館裡彈鋼琴,而樓上就是歡樂谷,有情無情的男女就在樓上行雲雨之事。
當時看電影的時候,我也就呵呵一笑。過了半年,再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再次為這句台詞的經典和準確而仰面大笑。因為,能為男女雲雨配樂的音樂,一定是最最人性的音樂。那是人間的天堂裡的音樂。它穿透你的靈魂,舞動你的身體,引領你進入極樂。什麼樣的音樂能獲此殊榮呢,唯有爵士樂啊。呵呵。
這也不是我在胡亂調侃。又淫蕩又聖潔,是它本來的面貌。藍調起源於很久以前美國黑人奴隸的靈魂之樂。在勞作時,他們呼應著勞動的節奏,男男女女對唱,甚至叫喊。在教堂,他們也以這種特別的音律,呼喚心中的上帝,高唱讚美歌。他們不幸,他們哭訴,他們無助,然後,他們在自己創作的音樂裡,自我撫慰,自我紓解。
所以,天真又無邪就是他們的特質。因為來自泥土草根,所以,它有最最原始的生命的張力。又因為它發自內心最深處,所以,它純粹。一隻鼴鼠會說,因為我只有幾英寸高,所以,我只能往上看,往上跳。
喜歡爵士喜歡了很久的我,其實,很盲目,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喜歡。就像喜歡一個男人,喜歡了很久,迷戀了很久,其實卻是出於盲目。因為,我並不懂音樂,也不了解爵士,只是喜歡得快要接近癲狂的喜歡。
一直到有那麼一天,我翻閱自己的過去讀書的筆記本,讀到了詩人里爾克的幾句詩。那幾句詩,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轉錄到自己的本子上去的。
但是,重讀的那一刻,我轟然心碎。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
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
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
那幾句詩,就是我在聽藍調老爵士時的全部感受。我不能形容出來的感受,詩人里爾克寫出來了,而且,就記錄在那裡,等待著我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滿含熱淚地讀到它們,吟誦它們。我常常哭,在深夜裡一個人哭。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現在,我大概知道自己在哭什麼了。
是醉生,是夢死。是靈魂時時要放飛,卻每每被遏止的痛;是身體時時要著陸,卻處處不能安放的苦。
爵士樂的每一個又渴望又絕望的音符,它們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焦慮地等待著所有與它們有著相同氣質的男人女人來傾聽它們,呼應他們,吟唱它們。
而成功地演繹了很多經典爵士作品的樂手歌手們,他們的人生很多都如同他們吟唱的跌宕起伏的音符一樣,充滿了飛翔與墜落的不確定性。
那個叫CHET BAKER 查特貝克的大帥哥,有人愛他,說他是天使;有人怕他,說他是魔鬼。他溫柔害羞,卻又放浪形骸。他是萬人迷,卻又聲名狼藉。他和幾乎所有他的爵士同行們一樣,在女人和海洛因裡沉迷忘返。終於有一天,貧病交加的他,從一座高聳的樓頂上終身一躍,化為雲端的一個音符。
那天,巴黎所有的大大小小的酒吧,為了紀念墜樓喪生的、獨特的、不可複製的爵士音樂家貝克,而自發地停業了一天。評論家如此評價他,「貝克的吹奏風格一如他的演唱技巧,溫柔的曲調裡有歎息有風聲。他吹奏時有如演唱,在演唱時有如吹奏,彷彿世間最好的情歌不過如此。」
而那個被譽為「讓聽者流淚的爵士傳奇女伶」的BILLIE HOLIDAY,比莉.荷莉戴,她不平凡的人生,「她的情感,她天籟似的悲歌,她的美麗與哀愁的寂寞之美」,同樣地讓人迴腸蕩氣,經久不能釋懷。
她童年的不幸使她終其一生都生活在不安之中。即使她獲得了少有的成功,她仍然是個不快樂的女人。而婚姻的不幸似乎又加重了她的不安全感。她甚至自虐,甚至產生了嚴重的自我破壞慾。感情的不如意讓她遍體鱗傷,毒品卻又變本加厲,使她千瘡百孔。她與毒品結下不了情,在監獄裡度過了很多憂鬱的時光。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天,她因為窩藏海洛因再次被捕。但是,她人去了,她的歌聲卻日日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的上空遊蕩。她是後來的很多爵士歌者在成功之路上,必須要學習的經典,必須要翻越的大山。
不過,在我的心目中,爵士樂手的歌聲和形象合二為一的,唯有一個花白頭髮的老爵士手。他目光溫良卻炯炯有神,他的歌聲美妙動聽,似乎以所有的語言來形容都顯得生硬。在電影《卡薩布蘭卡》裡,他出演里克酒吧裡的老爵士。多少個午夜,有多少次,我點開這部電影就是為了聽一聽這一支曲子啊。
「隨著時光流逝,我一天比一天更愛你。
我猜,在卡薩布蘭卡有很多傷心人 。
你知道我從未到過那裡,
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我想,我們的愛情故事不會被搬上銀幕 。
但當我不得不看著你離去,我也感受到那種傷痛 ,
隨著時光流逝,我一天比一天更愛你。」
在他的歌聲所營造的憂傷而纏綿的氛圍裡,英格麗.褒曼和亨弗萊.鮑嘉的戀情才讓我們覺得是如此的美麗,因為過分的美麗而傷感,因為知道,這美麗的一切,不可重來。
在電影裡,里克老酒吧的隔壁,也是一家酒吧的老闆,處心積慮地要挖這個老爵士過去,想出雙倍的薪金讓他背叛舊主人。因為,這個精明的商人看出來了,在里克酒吧裡,這個花白頭髮的老爵士的曼妙的琴音和低沉磁性的嗓音,才是每個午夜的靈魂。這個感傷的,絕望的靈魂,夜夜吸引了無數個遊蕩無助的靈魂前來聚集,醉生,然後,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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