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有一回夜讀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First Love, Last Rites),讀到《與櫥中人的對話》(Conversation With A Cupboard Man)的時候,便想起十多年前在哈佛廣場看過一齣街頭劇——瘦削而眼神凌厲的黑人演員跟疊起來的紙皮箱(那是一個虛擬的櫃櫥),他在訴說這樣或那樣的「櫃櫥裡的愛」(cupboard love),是這樣的,○,那樣子的愛有時就像櫃櫥裡的展品,別有用心的裝飾或裝置……
那時不知道街頭劇改編自麥克尤恩的小說,後來知道了,便想:也許每一個處於青春期(或不願告別青春期)的人都是愛跟櫃櫥傾訴的孩子。是這樣的,○,黑人演員和小說的敘述者都在訴說一個荒誕的成長故事,訴說他與失婚的母親一起生活,沒有朋友,說他被迫停止成長,又被迫急速成長。
是這樣的,○,因為母親起初老覺得世界很陰險,只能躲進孩子的世界才感到安全,他只好永遠長不大;其後母親跟一個高大的男子戀愛了,便覺得成年的孩子礙手礙腳,他只好急速地長大。
這樣的故事很荒誕,也很悲哀,母親總是喜歡將心愛的東西好好的安放在她的櫃櫥,○,那櫃櫥常常是一個象徵,出現於很多超現實詩人的作品裡,比如阿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美國》:「我一連幾天在屋裡靜坐,瞧蚞擭o中的玫瑰」;或《嚎叫》:「最後跟母親——最後一本天書扔出窗外,最後一次門關閉在凌晨四點,最後一部電話甩在牆上回答最後一間佈置好的房間清洗一空,只留下扭在壁櫃鐵絲u上的黃紙玫瑰這最後一件精神傢具」。○,櫃櫥真的是「最後一件精神傢具」,既是母親的,也是孩子的。
孤獨的孩子總是受跟櫃櫥訴說成長的辛酸和苦澀,總是教他像匈牙利詩人祖瑟夫(Atilla Jozsef)那樣向它質問:「在怎麼樣的玻璃櫃櫥裡/這樣的冬夜才能微光閃爍?」○,這「最後一件精神傢具」在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眼中,大概就是一個婦女的命運,她總是把一些什麼像酒杯那樣收藏,收藏在「小心翼翼的玻璃櫃櫥」,她的命運像易碎的杯子那樣「生疏地呆在櫃櫥裡」,或者「像被人借去」,漸漸衰老,盲瞶,直至「再也不珍貴,也永不稀奇」。○,這其實也是孩子的命運。
蘭波(Arthur Rimbaud)也給櫃櫥寫了一首詩,○,那是一個白橡木大櫃櫥,有荋略ㄔh的陰影和氣味—老酒沾了婦女衣物的花邊,孩子的塗鴉疊影於老祖母的披肩,○,那是歲月的痕跡,溫柔而殘酷,很多年於是便這樣過去了,可不管跟櫃櫥談話的孩子長大了,或老長不大:「裡面一定還有小小的寶盒,/纏了幾根白髮或白髮,/混和了肖像和乾花的殘香」,「還有蘋果和梨子的氣味。噢,老式的/櫃櫥,很明顯,你一定知道很多故事,/你愛說給他們聽,當你緩緩打開你的門/當你清一清你的喉嚨。」
櫃櫥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故事,既有「櫃櫥裡的愛」和悲哀,大概也有英國人所說的「櫃櫥裡的驚奇」(cupboard surprise),○,你也許不知道,其實你也愛整理櫃櫥裡的細軟,彷彿在整理自己的躁動不安,是這樣的,○,沉默的櫃櫥終有一天會告訴孩子,這世界不是無條件的,很多年於是便這樣過去了,每一個成長中的孩子總有一段跟櫃櫥談話的歲月,可不管溫柔而殘酷,也不管孩子自覺長大了,或老長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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