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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代與土地相依為命的人們，失去了土地，何去何從？ 網上圖片
張衍榮
「信用社」裡坐滿了人，聽口音，都是附近的父老鄉親。他們是來提取房屋「重置」款和土地「補償」金的。按說，都應該春風滿面，笑逐顏開才是，怎麼一個個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已經是半下午了，連體的靠背椅上還座無虛席，的確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們的表情卻並不讓我稍感意外。因為，作為局中人，我清楚他們的「病」在哪裡。
故鄉在「推進城鎮化建設」和「土地開發」兩大旗號下，馬上就要「九廟春風盡一犁」了！村莊拆除，土地「出讓」，扶老攜幼，人畜遷徙……留在他們心頭的是什麼？
世代與土地相依為命的他們，一旦失去土地，失去賴以生存的唯一生產資料，重新淪為僅剩一雙手的「貧僱農」，誰會眉開眼笑？倘若再遇上「三年自然災害」，怎麼辦？田無一分，地無一寸，再到哪裡去種糧食、種蔬菜、生產自救，幫助國家渡過難關？
他們除了會農耕，既沒有其他謀生技能，更沒有足以改變命運的文化知識，眼看年齡一天天上來了，體力日漸下降，一旦住進城鎮，成為青石板上的寓公，誰不愁腸百結？鄉下「低保」的那兩三百塊錢，面對一天天飛漲的物價，能解決個甚？
他們傾其所有，好不容易蓋起的寬屋大肆，還沒舒心住上三兩年，就被迫縮水打折成「舊房」，賤價「賣」掉，再去花翻倍的錢統一「重置」，住到「鴿子籠」裡去，誰會興高采烈？再說，他那樓房從開基到竣工，一家老小花費了多少心血？
所謂的「重置」款，都是「上面」一口價，根本不容商量，更不要說讓你據理力爭，討價還價了。那房前屋後的林木花卉，果樹桑麻，那牛欄豬圈，那茅廁雞舍，都不在「重置」範圍內，彷彿都是天上掉下來的，誰心裡好受？
土地「補償」金就更離奇了。不僅「補償」標準全由人家說了算，而且池塘水面不算，田埂地坎不算，阡陌道路不算，水溝渠道不算，甚至連菜園旱地也不算！這也不算，那也不算，誰會舉雙手贊成？就是這點剋扣得筋筋吊吊的「補償」款，還不能全數給你，還得層層剝皮！鄉親們不得不懷疑，「城鎮化建設」有沒有醉翁之意？「出讓」的土地，又最終落到了誰的手裡？
「重置」款，加上「補償」金，或許還能算是一筆錢，可是，怎經得住那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鈔票貶值？他們雖不懂金融，卻清楚「經濟學家」的那些花言巧語，什麼「結構性上漲」啦，什麼「季節性上浮」啦，什麼「通脹預期」啦，什麼「調價」啦，好笑！說穿了，不就是錢一天天不值錢了麼！花又不敢花，用也用不起，就這麼掂在手裡，今年是十萬八萬，到了明年呢？明年是多少？可是，我的樓房我的地，豎在那裡，躺在那裡，也會像紙幣樣江河日下嗎？天曉得這「城鎮化建設」、「土地開發」，是不是在愚弄鄉民。這年頭物慾橫流，世風日下，觸目驚心的土地腐敗大案一起連着一起，最終受害的還不都是農民麼！
心裡憋着怨氣，胸中裝着疑慮，手上攤着無奈，你叫他們如何「盡開顏」得起來！
只要到他們當中隨便走一走，就什麼都能弄明白，根本用不着進行什麼「深入調查」的。
我和他們一樣，也是來提款的，只是我沒有土地「補償」金，只有房屋「重置」款。那算是一點祖產。辦完手續，跨出「信用社」，來到故鄉小鎮的馬路上，父老們的神情使我不禁地四顧起來。
這可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啊！正是初夏時節，西斜的太陽滿含愛意，將一層燦爛的金色，抹在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軀上，使得這片原本就嫵媚秀麗的青山綠水，更加楚楚動人，一時間多少往事湧上心頭：牛背上吹口哨，松林裡撿蘑菇，田溝裡撮魚蝦，池塘裡學游泳，樹頂上掏鳥窩……夕陽西下嬋娟影，炊煙飄處慈母聲。那一處處田園風光，那一件件兒時趣事，何嘗不是一幅幅水墨丹青！
自十六歲離開故鄉，都市生活凡四十餘年，可我自覺還是一個漂泊者，一個外來戶，我的心始終難以融於其間。城市吸引着移民，移民膨脹着城市，水泥叢林瘋狂地擴張着，卻把移民們囚進了連天廣宇。當年的市井親情，隨着古街老巷的消失而終結，唯獨將利用與被利用留了下來。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原本就互不相干的人們，再度冷漠相向。這裡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讓我和城市相互陌生，因而我總愛一次次往故鄉跑。
故鄉決沒有人喊我「官名」的，不管同姓與否，長輩喊我的學名或乳名，平輩的叫我的學名，晚輩們則規規矩矩，該喊「大叔叔」的喊「大叔叔」，該叫「大爹爹」的叫「大爹爹」，那是血濃於水的鄉情紐帶使然，沒有恭維，沒有矯情，沒有言不由衷，更沒有虛情假意！
「轉非」進城，下鄉插隊，招工進廠，「金榜題名」，入黨提幹……載沉載浮，我一路走來，不論榮辱進退，鄉親們都在熱切地關注着、關心着。那才是真正的「同呼吸，共命運」啊！
只有回到她的懷抱，我才倍感人間溫暖。我也因此分外看重故鄉，每每總把孩子們帶回去，希望他們和我以及千千萬萬國人一樣，由故鄉情結而家國情懷，而民族使命，而興亡大義，而匹夫之責。
然而，一沓沓的「大紅錢」卻在告訴我，從今往後，我就被連根拔除了，再也回不來了。也就是說，今生今世，我就再沒有故鄉了！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乾」，一股苦澀泛上心頭，瞬間溢滿我靈魂中的溝溝壑壑，旮旮旯旯。我曾做過多少次「勝利大逃亡」的夢想，都將隨着今日的這一步跨出，化作青煙，化作流水，而成為泡影！淒然與傷感令我不能自已，只好輕聲一歎。
日暮鄉關何處是？我步履沉重地走向汽車站。今後，我固然可以靠懷念「擁有」故鄉，可子孫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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