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有時會說,枝幹上並蒂著二枚葉子/一條毛蟲正嚼啃著一葉/一葉空白焦急/無法援助/無法捨身代替……有時會說,半夜醒來/感到兩個鍊圈/扣著彼此的一生/互相妨礙/互相扶助……○,疲倦時讀一點詩吧,不求甚解,只想著一葉與另一葉,想著臂連臂、腿纏腿、髮結髮、手執手,管他是不是在夢中糾結了所剩無幾的餘生。
有時會說,有時成單有時成雙/而一生的愛是多麼長多麼短呵……沒事,○,只是因為,是愛就甘願一層層的死去/只為有長出新蕊;只有一個愛要死去一千次般地哀叫著你/全世界只剩下一個愛在哀叫著你……有時會說,愛有形形色色彎彎曲曲/我熟悉你熟悉一樣……○,只是因為,一隻鳥飛進天空,牠便擁有天空,管牠是一直一直地伸展到世界的盡頭。
是兩個人活了半輩子才發現的,於是只能用最簡樸的言語記了下來;是一直存而不覺漸漸積厚了才感到無所不在,於是時時覺得不再是快樂或者不快樂,只想恰如其分地嚼出味道,摸出形狀,悟出愚昧。是這樣的,○,很少有那麼一本書,讀了四十年,讀了不知多少遍,可每讀一遍都讀出新的意思,只是因為,那些句子有時顯露,有時深藏,有時把蝶屍夾進了餘燼錄,有時像汗水糾纏著汗水,直到遠遠的墓頭,還沒乾透。
愛慾總是有一種內在的約束力或凝聚力,○,年輕時初讀馬庫色(Herbert Marcuse)的《愛慾與文明》(Eros and Civilization),一直沒有忘記他輕描淡寫所謂「非壓抑的文明」(non-repressive civilization):從衣飾(禮服或便服)到言說(溫和或激越),從社會上種種順從或叛亂的附屬物,都彷彿對文明發出這樣那樣的歡呼,或抗議,但從來沒有觸及惡的根源,倒是反證了人的自由可以在一般的壓迫框界內實現……在正常狀態下,擺脫壓抑只是一小撮上層階級的特權;只是在偶然條件下,它才被大多數下層人民所接受……並以此作為「非壓抑的昇華」的基點。
是這樣的,○,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學說認為,人的歷史就是人類的壓抑史,文化不但壓抑了人作為社會一分子的生存狀態,也壓抑了人作為生物的生存狀態;但馬庫色卻指出:這樣的壓抑恰恰就是進步的前提—所有關於消除壓抑與抵抗消亡的理論都不免帶有若干反文明的傾向,而本能乃至理智的解放都不可能不是一個政治問題。
不是要說什麼高深的理論,只是想跟你說,最動人的詩總教人解放記憶,只有在解放記憶裡被壓抑的內容,才可以達致馬庫色所論說的「非壓抑的文明」。○,被壓抑的記憶總是失去了它的時間,從俄狄浦斯神話到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小說,唯一的秘密就是恢復已然失效的時間—是這樣的,○,埋藏在深層意識裡的愛慾是唯一的解藥,它讓記憶恢復了活力,從而反抗一切的壓抑,戰勝了受時間統治的世界,就是以迂迴的方式,戰勝了殘酷的時間。
只有大死再生才明白滅亡有那麼深刻而積極的意義,猶如從晚上十時一直看到天色快要露出微芒,只是看著一個皮球在草地上或在半空來來去去。
沒事,○,這裡清晨那裡深夜,這裡午後那裡黃昏,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都一場接一場地上演著愛慾與文明:時而有如嘉年華,時而有如大葬禮,沒完,沒了。沒事,○,只想從每一場愛慾與文明恰如其分地嚼出味道,摸出形狀,悟出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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