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慧是個很可親的女子,坐在她的身邊,你感覺不到名作家那種耀目的光芒,但她的每個遣詞造句卻又讓人覺得無比舒坦熨貼,就好像那些字語會不著痕跡地停留在你的記憶中。 ■文、攝:尉 瑋
這種感覺讓人想起她說德國文化中的「gem妷lich」一詞。這個詞勉強翻譯,大概就是舒適的感覺,「冬天對著壁爐與心愛的人喝一杯酒,夏天和朋友喝著啤酒在樹蔭下乘涼,有那麼一點中國人說的『天人合一』的感覺。」
那在這個早晨,對著維港的耀目陽光,和陳玉慧聊她的漂泊與寫作,也是一種「gem妷lich」。
我常常覺得,陳玉慧的生活,某程度上是一種夢想中的生活。
大學時,喜歡法國電影的她被朋友說動,一晚就做出決定,留學法國。「去法國先學戲劇,那個時候我很羨慕表演藝術,可是學習表演一年後就發現自己完全不適合。演員要有種身體的模仿力,而且要很放得開,我卻並不適合。有一次,上課的時候老師要我們演妓女,我用東方的想法就是眉目傳情甚麼的,但是人家西方的朋友都是大腿啊,胸部啊,我望塵莫及。」說起往事,陳玉慧也忍不住笑。
儘管如此,她之後仍跟著西班牙小丑劇團巡迴演出半年,在台上表演默劇。之後的陳玉慧,在法國陽光劇團實習過,在紐約外外百老匯當過導演,編寫過多個劇本,更當過政治記者。現在的她,旅居德國,是大家熱議的小說家。
也許是因為那段學表演藝術,以及之後做編導的經歷,讓她的文字總有一種迷人的視覺魅力,充滿了懾人的畫面感。
從散文到小說
陳玉慧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寫作的呢?
還在台北市第一女中讀書時,她就很喜歡寫散文。當時她很喜歡班上的一個女生,於是便常寫小紙條給她,上面多是各種警句名言,或是詩,不知不覺就寫了數百張。後來,女同學把這些紙條還給她,她捨不得扔掉這麼多漂亮的文字,就保存下來,變成了散文。她也喜歡寫日記,不過在日記中,她時而是「我」,時而是「你」,時而是「她」,變換不同的視角記敘生活,就好像主宰自己的一個小舞台。
1989年,陳玉慧用假名在幾家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徵婚啟事:「生無悔,死無懼,不需經濟基礎,對離異無挫折感,願先友後婚,非介紹所,無誠勿試。」吸引了108位男士前來面試。她把其中42位跟她互動的情形,寫成了《徵婚啟事》。這大概是陳玉慧的第一本小說。之後,《徵婚啟事》火了,不僅被改編為舞台劇,由李國修導演,屏風表演班演出,也被拍成了同名電影,劉若英就是因為這部作品獲得了1998年台灣金馬獎評審團特別大獎和1999年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
儘管如此,這時的陳玉慧並未想到要繼續寫小說。對她而言,散文不需要大結構,可以稍微漫不經心,隨心隨意;可小說呢?她沒有信心。直到1998年她開始構思《海神家族》。
繞不過的「海神家族」
「《海神家族》改變了我一生。書出來後,台灣人特別感動,常會碰到讀者紅著眼睛和我說:我家的故事也是這樣的。台灣真的很淒慘,被割讓給日本人,清朝的時候也不理它。當年要被割讓給日本人時,李鴻章等人請示慈禧太后,太后說:割吧,鳥不語花不香的地方。而在我自己家裡,父親常年缺席,家國對照,命運好像特別相似。」
陳玉慧的父親早年由北京來台,祖先是蒙古人。她的外婆是琉球人,外公則是福建人。在當時的台灣,生活在這樣一個複雜的家庭中,身份的糾葛特別奇異。在《海神家族》中,她便透過一名台灣女子的尋根之旅,重新回溯整個家族的愛恨,也呈現出近代中國大陸與台灣之間的歷史糾纏。
2006年,《海神家族》獲得第一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但這次寫作對陳玉慧而言,更像是內心的一次旅程,雖然情節是虛構的,但感情卻實實在在,寫作也讓她開始理解父輩的傷痛。今年,陳玉慧的父親去世了,臨終前老人留言,要將自己的骨灰灑在台灣海峽,因為他的一生,似乎不屬於台灣,也不屬於大陸。父親的話震動了陳玉慧,《海神家族》的故事似乎還在繼續。
寫作《海神家族》也讓陳玉慧真正確立了自己寫作的信心。「以前我總覺得文學是非常神聖的,我看中的文學就是海明威那種。我是個平凡人,這對我來說遙不可及。寫了《海神家族》後,我想:海明威雖然偉大,可卻寫不了這種東西吧,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故事。從這本書開始,才奠定了我寫作的信心。」
對中國的禮讚
如果說《海神家族》是過往,《China》則是陳玉慧決意寫自己現狀的產物。
故事從十八世紀的西方開始,礦物學者愛上有夫之婦,以槍戰決鬥爭奪愛情卻失敗。死裡逃生的他前往中國這遙遠的東方,為男爵尋找製瓷秘密。他學習中文,逐漸深入這片陌生的土地,甚至成為皇上的寵臣。他沉溺於瓷器與愛情的找尋,並誓為其奉獻生命……
故事中,有東方,有西方;有懸疑,有驚險;作者用瓷器與愛情相互比喻,對人心的描寫細膩入微又動魄驚心。
「我從小在台灣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出國又學習現代西方戲劇,我在東方與西方之間,在傳統與前衛當中,體驗很極端的感覺。東西文化交流的故事,瓷器是很有代表性的。當年馬可波羅將瓷器帶到西方,大家都為它瘋狂。而且你看China這個字,來自於『昌南』,是景德鎮原來的名字。外國人講多了就變成了『China』。我就用瓷器來隱喻中國,也是一個對中國文化的禮讚。」
為了寫這本書,陳玉慧做了兩年的研究,到景德鎮,到台灣的博物館,還到歐洲各大製瓷名廠看了無數瓷器,難怪書中的描寫如此細緻。但對還沒有看過書的讀者來說,最吸引的大概是看這麼一個中國女子如何用一個西方古代男人的視角來敘述全書,以及那句令人毛孔迸張的宣傳語:「瓷器與愛情是這世間最容易破碎的兩樣東西」。
現在,《海神家族》與《China》都已經在內地出版,陳玉慧說,內地出書與港台出書不一樣,講究的是大眾化,取名字要特別聳動,封面則要一般性,不像港台還是挺有文藝感覺。但她並不排斥應出版商的要求更改作品名字,「我不是一個大眾化的作家,不過如果改一個名字可以讓我的書被更多人看到,又有甚麼不可以呢,只不過是個名字罷了。」
問陳玉慧下一本小說寫甚麼,她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身體,說:「那是一個台灣烏龍茶的故事。」我想起她的那句話:「我的個性就是每本書都不一樣。」看她興奮地說起烏龍茶的歷史,眼睛閃著光,我想,那又是另一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