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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克華
與陳克華訪談,是他帶著他的攝影作品與詩作,在維港旁某大廈與香港詩人誦詩之後。投射在白幕上他的詩歌與攝影作品,有一種浪漫——即使當天所唸的詩是哪些,或許與會的人都已不太記得。 ■文:武 俠
誦詩之前,他早到了,靜靜坐在一旁看報紙。
「於是我們便都在孤獨裡完整。/我們早該料到的 孤獨/所有的答案都指向的,孤獨——只是/還不想這麼早承認,還想/多殘缺一會兒……」(《寫給複製人的十二首情歌》)
「每個人都是不可避免的孤獨的。」陳克華說。今年五月,他以《寫給複製人的十二首情歌》獲「2009台灣年度詩人」的榮譽。
「雖然是去年寫出來的,可是在我心裡面的發端可能有二十年。二十年前的一部複製人的電影《銀翼殺手》,原著小說是『複製人夢見的是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很有趣的題目,探討的是複製人有沒有靈魂這件事。後來我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複製人的靈魂
電影《銀翼殺手》裡的複製人被設定只能活四年,他們一直在尋找可以生存下去的解藥。「那部電影反諷的是把複製人描寫得更有人性,他們的思考他們的內心,甚至最厲害的那個複製人殺手,在死前還朗誦了一首William Blake的詩,我想說如果複製人有靈魂,應該與人沒有差別吧?」
1997年,陳克華在美國讀書,他的朋友一直拜託他,希望能夠從他的實驗室裡取得液態氮,以保存他祖母的一塊皮膚。「他希望在未來人類的科技進步到能夠利用皮膚細胞複製,他希望他的祖母被複製出來。這些事情一直在促使著我思考複製人這件事。我們人不也是大自然的一個複製人嗎?我們的基因一半來自爸爸,一半來自媽媽,可是我們絕對不肯承認自己只是爸爸媽媽的複製品,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我就想從這個矛盾出發,假借我跟一個複製人的情人關係,從感受、觀察那個複製人,事實上是講人類自己。」
詩歌的最後,仍然歸結於一個孤獨的結局,「是的,你必須要承認生命裡孤獨的事實。」
十多年前,陳克華開始學佛。「我寫這首歌也因為後來接觸佛經,很多人會奇怪裡面有很多佛經的用語,其實這個問題在我生命中一直發酵,直到去年,好像馬斯洛所說的『高峰經驗』一樣,我突然覺得一定要寫出來。寫完以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方面很開心,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對這個事情的思考與醞釀終於有一個交代了,好像把纏繞了二十年的思緒完然清空了,可以再往下一步走了。」
如今他的詩溫婉,讓人怎樣也想像不到,多年前他作品如詩集《欠砍頭詩》中的情色與戰鬥者的色彩,挑動幾乎所有人的神經。「那個時候我反叛到很多人沒辦法忍受。」有文學副刊的編輯甚至叫他不要再參加報章的文學獎。
色情詩人
「讓我們呈上自己全裸的良知和肛門供做檢驗/並在一枚聚光的放大鏡下/觀察自己如何像鼠類一般抽搐/感受狂喜疼痛/毛髮被血浸濕像打翻了一瓶顏料——呵,我們/我們是否能在有生之年有幸證實肛交之必要性……/勢必我們要在肛門上鎖前回家/床將直接埋入墓地/背德者又結束了他們欺瞞的榮耀的一日/沒有人知道縫線間的傷口包藏著什麼腐敗的理由/我們何不就此失血死去?/(那個說要去敗壞道德的人首先脫離了隊伍/在花朵稠密處舞弄頭頂的光環/至少他,他不曾證實肛交之不必要性……)……」(〈肛交之必要〉)
「那個……說實在有點刻意。那是很耗力氣的寫作,我把我的字典裡所有一般人認為不能忍受的字,都找出來放在詩裡。現在回頭看,那是我必須要經歷的階段。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有很多慧根,一開始就能寫很美或很超脫的詩,可是我並沒有那樣的慧根,我必須從清純玉女走向肉彈脫星,然後再把衣服穿起來,再去練習打坐。」
那個時期的陳克華,自認自己社會化的過程走得很辛苦。「在此之前我還是一個學生,基本上不必去面對甚麼批判;當你變成一個醫生,人家會用另一套標準來要求你。」他在一個據說很官僚的醫院任職,「在醫院裡,作家的身份還是會引人議論,至今我仍會聽到一些同儕說我不務正業。」
即便在文壇,也不被接受。「有很長一段時間,提到陳克華就是『色情詩人』。其實台灣也是這幾年才不會再稱我為『色情詩人』。」
分享之必要
他早期的作品擺出戰鬥者的姿態,陳克華把那歸為自己的叛逆期。「有人問我會不會後悔那一段的書寫,或者說那是不是必須的。可是我是不會去控制我的寫作的。」
那個張牙舞爪的叛逆期,或許就如張開一張保護網。
「以前我很怕跟人交往,不論是同志或非同志;很怕參加一些異性戀朋友的party,那些party都是一對對夫妻,帶著自己的小孩,然後你單身坐在那裡,別人會問你怎麼還不結婚……」他數年前在報紙上撰文公開出櫃,「如今在人群當中,我覺得自己更自在了。」張牙舞爪的戰鬥姿態,也像青春期一樣成為自己的過去。
「從高二那年突然想要寫詩,就像被詩神附身一樣,或許詩的風格有變,但我的寫作心態沒有變。一是不論艱難我都要寫;二是我寫的一定要發表。寫作帶給我甚麼?得不得獎……以前還蠻喜歡得獎的,後來就不得了,經常被人罵……可是我越來越enjoy,更安心於得到寫作的快樂,大腦就好像一口井,你不斷地從這口井裡提一些新水出來,我覺得寫詩就好像是一種印證,印證你的詩心已經鍛煉到這個地步了,所以我不會再去外求其他東西。」
作品發表之重要,「因為我們都是孤單的,人都是孤單地來到人群,所以人需要人群,需要分享。分享是很重要的,那是我跟外在的一個互動與溝通,所以我不會覺得一個作品寫完,你很開心,也得到那份幸福感,那就結束了。你也會想要把它給別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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