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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裡的人潮。 網上圖片
任 田
我認識一位謙遜的香港畫家,他每日都在燈紅酒綠中描摹心目中水墨的香港。他畫工精湛,為人感性,約會準時,時常微笑。每天7點起床即畫,名枷利鎖工作應酬完了,晚10點後再接著作畫。
我問他,何必要畫水墨,多陳舊;何必要畫都市,多沒市場;何必要畫給平凡的人看,多沒影響力?他答:水墨比色彩有氣象,都市比花鳥更煙火,我愛香港,我畫香港,我對她有感情,我只是平凡的人。
我不會畫,但也想盡力描摹一幅香港:寫男,寫女,他們的奮鬥,他們臉上青春的香;他們老去時,不為人覺的淚,遺在某條陋巷。寫這個城市有的有,這座海島無的無。
歡迎來到香港,這裡五光十色。
男人之溫良恭儉讓
那日當街大雨,我又不識路,拖住個大箱子,在街頭對比兩份如蛛網般細密的地圖。未幾下,只見手中的兩份地圖頃刻濡濕,身邊行人如螞蟻般急急奔走,我還不知訂好的酒店該向左還是向右。
時有紳士港男打傘微笑走過,好像畫裡許仙,個個彬彬有禮,有一兩個會慇勤探問:「小姐,為什麼不打傘?」我極痛苦,兩手全佔著,一手兩幅地圖,一手拉桿皮箱,生怕香港也如廣州,手一撒把皮箱就被拖走,恨不得嘴也上陣幫著翻地圖,只因貴地是國際文明都市,才沒有上演這虎狼一幕。
這位藝術青年,戴寬框眼鏡,黑衣玄褲骨骼精奇,舉把沉重的鐵骨大傘,正誠懇地注視我:「請問,我可以打傘送你過去嗎?」在廣州,在內地其他城市,問路沒有問題,但詢問者比被詢者慇勤是最起碼的道理,但在香港,「EXCUSE ME,小姐,我可以幫你指路嗎?」彷彿回到初中英語課堂,背誦30年不起用的句形:「EXCUSE ME,WHAT CAN I DO FOR YOU?」說真的,我也是都市人,除了在飯店酒吧等服務場所,還從未在不需要消費的地方聽到過這句詢問,當時的感受可以用感激涕零來形容(頭髮已經在滴水了)。
我接過那把類似盜墓小說《鬼吹燈》裡描述的軍用金剛傘,拿在手裡,嘩,沉得可以砸死人,心想:「萬一他要敢搶我的箱子,我就用這鋼針透骨的傘尖戳他戳他戳他……」未到5分鐘,他已送我至目的地樓下,揮手漸去,背影詩意,如雨墨青花。
女人之天生血拼狂
工作之便,常來香港。據說這裡是所有女人的天堂,從頭到腳,無一個毛孔不愛你。史上最怕麻煩之人如我,也能頗耐煩在結賬處靜候買單。排大隊時如聆聽醫囑般絮絮地聽BA再補充介紹某種「膏泥」,心思動,斬立決,大筆一揮,又拉動幾千元內需。
曾採訪香港新移民劇作家何冀平女士,因仰慕不敢直視,卻為她美麗項鏈的光芒所懾。後來熟了,跟她談起買鞋,「哎呀,我們在北京,都是想好買什麼鞋才買一雙。結果到了香港,個個促銷都勸你,『小姐,買多一對啦,襯裙穿;再買多一對啦,配褲穿!』一不小心,就拎了四對鞋出門口。」果然同道中人!真應了那句話,「站在高跟鞋上,我可以看到全世界」。上帝是男人,因此不能體會,女人SHOPPING時血賁之激,購物中勾魂之顫,執手相看淚眼,女人才懂女人。
賈寶玉說—,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來獻祭。女人癡買身外之物,多是中了想像力的毒。如果愛她的男人能供應得上如此多想像力,女人便不必花他錢買別人的想像力。像某法國植物牌子化妝品,就大膽聯想了蠟菊瞬間不凋零的具象來做抗皺霜;另有睡蓮面膜晚霜,令欲購者遐想自己塗抹上該商品之後,就能如蓮花般邊酣睡邊兀自綻放;還有「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這簡直就是蓮瓣面膜的廣告……應該感謝香港,她提供如此芬芳多姿的展演場,令眾多女人愛上了男人犯下的錯。
奮鬥之天地一沙鷗
不懂為何,香港的冷氣總開得很大。夏天坐辦公室需穿裌衣,敲擊鍵盤之手指,數分鐘可至冰凝。遙想前途茫茫,我一介性急之人,平庸之資,馬齒徒增,一事無成。常有工作力不從心之感,投身錯行之惑,嫁不出去之憂,賺不到錢之懼。加之體內熱血不能產生足夠熱量,聯想孤身飄零至此,時逢遭際坎坷,獨坐深深旮旯,涕零如雨誰知?
此種心境,到地鐵站更見焦慮。列車到站,人奔如蝗,五分鐘內出站口大量噴湧出工蜂般的搵食男女。站錯扶梯,會被人輕推;走慢步伐,會被人超越。高跟鞋急急如律令,電話聲嘈嘈如細雨,人一恍惚,就彷彿要被急行軍們衝倒,製造日日不稀奇的慘劇……
某日採訪金庸先生,提重器材從地鐵站輾轉鑽出,如切鏡頭般眼前一亮,突然被切到他鳥瞰維港的圓形大辦公室(或在我印象中是寬闊的圓形),一分鐘內竟不知身在何處。當時老先生未到,秘書放我一人等候靜賞海景。目光所及,一大片無污染的蔚藍海面,一隻白色鷗鳥翩然飛渡;而我肥腩滾滾衣著骯髒,幾個油漬麻花的大包像不得體的鄉下親戚尷尬地擁擠在簇新團花的純毛地毯上,不禁流下人生如此XXXX之渾濁熱淚。
那一刻,我好想知道,我的人生究竟還要經過多少年暗無天日的寫作,才能過上稍稍舒展的生活?查先生身處這樣豪華的辦公室,坐擁辭書翰海,獨釣一灣碧海,是何等夢幻奢侈!他是一楨香港讀書人創富的奇跡,卻絕不是武功平庸之人可企及的巔峰。
故鄉之一碗老白粥
陳文倩說她最喜歡吃粥,隨處茶餐廳可得。看著石鍋裡的白米與水漸漸被煮成歡騰的白粥,她就非常感動——想像一個老頭子,端著一口老碗,碗裡盛著白粥,坐在農村的老房子門口想著這大半生過來的老日子,窮也好,富也罷,咕嘟咕嘟的也都煮成人生了。
此處,必有大批人抒寫香港美食,饕餮聲色,如「迫而察之,灼灼芙蕖出綠波」,活在濃味重彩的感性口腔裡,任美好滋味在味蕾上延綿爆炸,如青春肉體一般令人流連癡纏。而一碗白粥是這所有美味的故鄉,包羅萬象。從無處來,到無處去,看取蓮花淨,方知不染心。
我有一心結,想問一直未曾採訪到的、1961年涉及港英間諜案的曾昭科老先生一句,「從小時候到現在,您最愛吃什麼小吃呢?」每次過境香港,我都一定要找一家好吃的館子撮上一頓,哪怕只是一盅酥梨糖水,幾顆醬爆櫻桃。我無法不去想那個少年得志、如今卻得了癌症的老頭兒—,他在自然災害時回國,在文革最貧瘠時坐守困城,一定十分思念香港利苑的象拔蚌煮翅,旺角士多啤梨甜品,鏞記溏心皮蛋,還有銅鑼灣的奶茶雲吞吧?
猶記得外公九十四歲離開我們的那日清晨,他守著一碗稀爛的白粥,我就問他:「你真的愛吃這個?」他笑了笑,揮手叫我上學去,意思是下午回來再細細告訴我。結果下午,他就離開了。每當我讀到《紅樓夢》裡賈寶玉出家那段,猩紅斗篷拖曳在白茫茫大地上,我就感受到—,也許外公那碗素薄的稀粥下,也曾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發黃璀璨的心事,我不得知而已。
………
香港好小,但總也有未涉足之處。人生過百千條河,五百次凝眸,換一世愛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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