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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綬的作品之一。網上圖片
劉誠龍
陳洪綬是天才畫家，六七八歲時，他去某家做客，客家牆上掛了北宋老畫家李公麟名畫《孔門弟子》，他童言無忌，指著李畫，說此筆是敗筆，說彼畫沒畫著，班門弄斧，一點也沒斧歪，還真給大家斧正了。主人家都是畫壇高手，聽這黃毛小兒指手畫腳，個個頷首，人人點頭。陳洪綬14歲，就到街上擺攤子了，所作畫卷，現作現買，能立馬換得現鈔，「懸其畫市中，立致金錢。」錢塘畫家藍瑛，寫生高手，名著遐邇，陳洪綬慕名前往學技，沒學幾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學生瞧不起老師了，「蓮請瑛法傳染，已而輕瑛。」在天下學生面前，藍老師德藝或不雙馨，但德絕對是單馨的，他並不以師道尊嚴來壓制學生的無禮與傲慢，他勝卻為勝卻，不如為不如，「瑛亦自以不逮蓮，終其身不寫生」，不遺餘力，對其學生積極推舉，逢人則曰：「此天授也。」
天性高者，個性往往高。陳洪綬畫藝高超，「陳老蓮畫法，上溯晉唐，下開揚州八怪之先聲」，風雅者，附於風雅者，都以收藏其畫為貴為耀人。其所畫《水滸葉子》，將水滸英雄鐵筆勾勒，形神皆備，遍傳天下，至今畫108好漢者，無人出其右；按照我們現在以海外認證而衡量藝術之標準，其畫藝也毫不輸人，當時朝鮮、日本等國，都喜歡「藏購蓮畫，重其直。」有人將模仿之作「貽日本主」，日本天皇高興得不得了，以設國宴之禮厚待贈獻者。然老蓮性格怪誕，高人、貴人、富人、官人、軍人、文人來求其畫，沒對他打路，以情動他也好，以權壓他也罷，以錢誘他以槍桿子逼他，都休想讓他動一筆著一色，尺幅皆不可得。有官人一直夢想收藏陳洪綬之畫，威逼利誘都不稱願，有回設了一計，說買了一幅古畫，不知唐色宋筆，誠邀陳氏往鑒。官家為此特地買舟河漢，既營造良好藝術氣氛，也存切斷陳洪綬退路的意思，陳洪綬乘興而去，官家拿出來的，不是畫，而是絹，官家是以絹代幣，買陳氏作畫焉。陳氏不肯，再多絹也不畫；官家霸蠻，脅迫說不給畫，就別下船。陳氏作色，說：你再逼我，我就跳河。說罷，跳腳出艙，舉身欲沉。官家看到要出人命案，也就作罷。
陳洪綬生於明季，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按照遺民倫理，朝廷可以易廟堂，國士不可易單位。在歷代朝廷主持制定的倫理價值觀裡，朝廷亡了，等於是國家亡了，國家亡了，那也就等於遺民也得身家亡故，才算是愛國，不然就叫做賣國。歷代換代之際，遺民跳河的多，跳樓的多，一根繩子掛脖子的很多很多，這就叫做忠君報國；若怕死，要苟全姓名，好像也容許，但底線是那不得與新朝廷合作。太陽高照，頭上終日得帶斗笠，腳上通宵得穿皮鞋，是之謂與新政府不共戴天不共履地；自然，在舊朝廷學的文武藝，也不得賣與新帝王家，否則就等於賣身，等於賣國，舊朝廷人自然瞧不起你，新朝廷可能用你，卻肯定也瞧不起你，明人轉清人的錢謙益即是例證。
陳洪綬這個愛國觀念也是樹立了的，甚或是堅定的。陳氏當過明朝國子監生，按從政倫理，他已算是嫁了一次的人了，清人強佔明室，陳洪綬烈女不侍二夫，他倉皇南逃，在紹興雲門寺，削髮為僧，過了一年佛門生活。清兵橫掃千軍，一路掃到浙東，「大將軍撫軍固山，從圍城中搜得蓮，大喜。」這武將軍，雅好文藝，自然是武人好文藝，往往有武人作風，他捉到陳洪綬了，並不將他當敵人殺，前提是得給其作畫，「急令畫」。想一想啊，陳洪綬對自己朝廷那一邊的，萬金買他作畫，他都不作的，何況面對的是敵人？這武將軍花大價錢買其動一回筆，陳氏不動心；武將軍請已經降服清廷的士子領袖來做他思想工作，陳氏不動筆；這武將軍沒那麼大的耐心，使出武人最擅長的一招，用刀架在陳洪綬細脖子上，他仍然是無動於衷，弄得這武將軍實在沒轍。
忠一姓等於忠一朝，忠一君等於忠一國，陳洪綬這個觀念是牢不可破的，國家一域並無變，朝廷一姓變了，在陳洪綬眼裡一切都變了，所以他死也不肯把文武藝出賣給清人。然則，陳洪綬有兩樣天性，醇酒美人也。有酒給他端來，有美人給他侍側，他就應聲酥軟，什麼原則，什麼觀念，什麼改朝換代，都不是問題了。以前是：「豪家索之，千緡勿得也；嘗為諸生，督學使索之，亦勿得。」但是，「顧平生好婦人，非婦人在座不飲，夕寢非婦人不得寐。」擺上酒，更請來三陪，他就一分錢也不要，執筆濡硯，一揮立就，「婦人乞畫，輒應之。」
我並不認為陳洪綬有此天性是什麼缺點，一個人有自己的個性，順應個性而活著，沒礙著誰。換代等於換屆，所服務的疆域還是那個疆域，更重要的是，所服務的人民還是那個人民，憑什麼上面換了老闆，遺民就得隨先老闆亡而陪葬呢？陳洪綬後來給撫軍固山的清朝大將作畫了，這清將不是以國姓來強求他作畫的，而是順其天性索其卷幅，武將軍抬來了美釀，請來了美人，美人款款語，囑陳洪綬揮筆，陳洪綬也就一口應承，「急令畫，不畫；刃追之，不畫。」後來，「以酒與婦人誘之畫」，陳洪綬就畫了。
在有遺民情結者看來，陳洪綬此次為清人作畫，是大失氣節的，這與英雄過不了美人關、官人過不了二奶關有甚二致？其實是很有二致的，英雄若在敵人設計的美人計裡，失卻江山，那是失職，原因很簡單，江山不是他的，是國家花錢買他看守的；官人為二奶亂包工程，那是以公器行私；像陳洪綬，畫藝是個人的，不是公家授予的，他愛給誰，當然就可給誰，他愛在醇酒美人激發之下給人，也自然是他的權利。這清將軍也很可愛，他不以國家易姓來壓迫陳洪綬，倒是順應其天性來引導陳洪綬，從某種意義上言，也是對人的尊重。
可惜，清將並不是真尊重，其尊重只是一種索畫的手段；也可惜，陳洪綬並沒樹立天性高於國姓觀。換代之主，往往把前朝遺民個性看做是對新朝的對抗，必欲折殺而後快；易幟之民，也往往把保持個性看做是對前朝的盡節，縱然折殺也不低頭。所以，每個朝代更替，割頭如割草，不計人命。這陳洪綬，覺得被清將誘騙作了畫，深有賣國之懊悔，「渲染已，大飲，夜抱畫寢。及伺之，遁矣。」他抱著那一卷所作之畫，遠遠地跑了。還好，他沒被抓住，逃到別地做其遺民去了，給自己起了一名，號悔遲，又稱老遲，悔什麼？就是悔那次為清人作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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