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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祥城址。 網上圖片
趙 堅
安城距離名古屋約八十里,是戰國時代三河國的腹地,兵家相爭頻繁,留下不少大小戰役的遺跡,供後人憑弔。筆者因為研究課題的關係,近來對尾張、三河中世的史跡多所留意,因為安城是松平德川家族霸業的發祥之地,其殘留文物和史跡,多與松平一族攸關,所以頗為留心。
史傳松平家族的初祖親氏,十四世紀中葉,崛起於西三河北部六所山的山谷間,因其四環多植松樹,所以就用松平名其村落,親氏的祖上便襲用松平為姓氏。傳到兒子泰親一代時,松平的勢力漸漸茁壯,漸漸不能安於在偏僻山間躬耕隴畝的生涯,開始志在向山下平野尋求發展。泰親於是帶領兒子信光一支,下山南向,遷徙於岡崎的北巖津,在彼處築屋定居。信光長大後,彪悍有力,參與平息郡內紛亂,開始在地方嶄露頭角。稍後以武力東進,越過矢作川,在文明三年(1471)奪取了和田氏經營了三十年的安祥城,成為新的城主。安祥城後來簡稱安城,其後親忠、長親、信忠和清康四代,先後五十餘年在此養精蓄銳,乘勢待發。
根據記載,舊安祥城初建於室町中期的1440年,城基為一座平丘,其北面有一片繁茂的森林帶,所以有別稱「森城」,東南西三面為濕地和稻田,植秧時節,遠望水田之上的城堡,恍若一座「浮城」。舊城的遺址,如今地形平曠,周圍既無水田,亦乏溝渠,易於攀登,遠遠沒有後來松平一族遷居的岡崎城險要。江戶時,在舊址蓋建了一座淨土宗大乘佛寺和另一座八幡神社,兩處至今香火繚繞。據說佛寺北角有一口「風呂井」,是汲水洗澡之處,為安祥城殘留的唯一遺物。井口方形,外觀古拙,四邊井石已給井繩磨蹭得平滑光亮。繞寺有一條溪流,寬盈數尺,溪底佈滿大小石,流淌著一渠活水。溪流內側為一排山茶樹,雖然序屬歲末,而山茶花正在盛開,紅色花瓣隕落於溪中,隨流漂移。溪流高下處,水聲潺潺,宛若細語,彷佛斷斷續續在向遊人訴說前代舊事。
到了第七代清康氏時,松平一族已經成長為三河地區的最強勢力。享祿四年(1531),清康佔據了岡崎城,隨即加以擴建,作為西進尾張的據點。當時尾張大名織田信秀勢力最盛,覬覦三河,而駿府大名今川義元欲與爭鋒,兩雄之間,兵禍連結,夾在中間的清康、廣忠父子,只好選擇與今川結盟,對抗織田。首當其衝的安祥城,成為攻防拉鋸戰的焦點,歷時九年,安祥城數度易手,桶狹間戰役後,受到兵火嚴重損毀的城堡終被廢棄。
據說安祥城首次被織田軍攻陷時,近處寺廟有一位叫善惠的法師,奮起抵抗,執長刀阻擋尾張的兵丁。法師有武功,所向披靡,驚動了尾張大帥織田,親自召集槍手,環繞善惠,放排槍將其戕殺。善惠的遺體洞穿如蜂巢,有村人將其瘞埋,並在墳上簡單立了一塊木標。舊傳陰雨日常見螢火出沒城址,村民附會說是善惠的魂魄來歸。明治的時候,其墳所在的山主山口氏,為善惠事跡所感動,重新為其樹了一塊石碑,鐫文記敘法師的勇武行狀。鐮倉、室町時代,寺院勢力昌熾,僧人常常干涉俗政,並不惜與地方守官以及豪族齟齬,因此寺僧中多有好武善戰者,跡近唐宋時的武僧,善惠就是其中一員吧?另一方面,中世豪族子弟,也多與寺院有糾葛。安祥城拉鋸戰役的雙方主角,今川義元少時曾經出家為僧,織田信長也有「法師」之號,而且豪族皆有家寺,其主持往往參與機要,可見寺僧的權重。再說我國古時雖有習武的寺僧如少林出家弟子,但往往只是為了強身和護寺,很少聽說有熱衷於山下的世俗政治、甚至進而下山干政的。
筆者以為安祥城攻守戰的意義,在戰國時僅僅次於後來的「關原之役」。何以見得?一是其歷時之久,雙方消耗之大;二是松平家第九代城主家康(即後來的德川家康),正好在其時度過了艱辛顛簸的童年,對其後來人生影響非常重大。清康在擴建岡崎城時,不能善待部下,大概催逼太過,導致家臣反亂,清康在亂中被殺,其子廣忠被擁為城主。拉鋸戰開始第三年,即天文十一年(1542),家康在岡崎城內出生,乳名「竹千代」。兩歲時,其母舅刈谷城主水野信元氏倒向織田,其父廣忠在今川義元的脅迫之下,將家康生母於大氏休回了母家。家康六歲時,廣忠為了維持和今川的聯盟,同意將其兒子家康遣送到今川本據駿府去做人質。不幸遣送途中,遭遇織田軍被俘送斬,當時軍中少公子織田信長可憐其稚弱,向父親信秀陳情,家康得以倖免。次年春天,廣忠也因事為家臣所殺,被囚的家康便以童稚之年,突然成了松平九代主。這一年的冬天,今川軍克復了安祥城,俘虜其守將信廣,而信光則是信秀的長子,信長的長兄,織田家的接班公子。因此兩邊一議,就用信廣對等交換了家康。家康雖然回到岡崎做了少年城主,而仰承今川的鼻息度日,則毫無變化。家康小心翼翼,以進貢等方式,刻意討好今川,隱忍苟安,一直到成年的十九歲。
當家康出生時,戰國大名間的紛爭正烈,天下秩序蕩然,擁有武力的,憑力氣立足,欠缺武力的,以謀劃營生,結果氣力不足或用罄後,屬下作鳥獸散;謀劃不逞或無以為繼時,追隨者各自謀生。家康不幸生長於戰國紛爭的漩渦之中,兩歲失母,七歲失父,做人質寄人籬下,夾在強鄰之間,跋前躓後,一直看人顏色,以定進退去從,其最大的功夫當然是「能忍」了。家康「及冠」之前的生活,彷彿「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完全實踐了孟子所謂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考驗。
民間故事相傳「戰國三傑」曾經一度相聚,以「杜鵑未鳴」為題賦詩。織田信長說「不鳴則殺之」,透出霸主本色;豐臣秀吉稱「不鳴則誘其鳴」,呈露其謀略功夫;德川家康謂「不鳴則待其鳴」,其隱忍過人的性格特徵,溢於言表。故事當然出於附會,卻有「阿堵傳神」之效。信長叱吒風雲,雷霆震怒,鮮有能摧阻其鋒芒的。他先後制壓毛利、殲滅武田、陳兵京都、威震天下,但是手下一將叛亂,倉促不及應付,結果只好在本能寺裡自刃了斷。秀吉多智,謀定而動,很少有失算之時。他平定四國、九州,四方大名,惶恐聽其號令,因而謀向島外伸張勢力,結果兵敗朝鮮,抑鬱而死。這兩位戰國頂尖武將,最後都不能成就大業,多少和「不能忍」有關聯。
再看德川家康,看他趨走於今川麾下,仰事他十餘年而不露慍色。今川在桶狹間戰死,家康立即與織田媾和。後來在小牧、長久手戰役兵敗,他又和秀吉媾和,不惜稱臣於秀吉。等到秀吉一死,傳位給幼子,家康又隱忍十餘年,直到所積足夠厚實,然後始展宏圖,終於在關原一役,擊破石田西軍,統一日本,開了江戶兩百五十餘年治世。家康能完成織田和豐臣的未竟之局,究其主觀原因,大概是能忍吧?要追溯其「忍功」的養成,大概是在安祥城九年之役時期吧?如果沒有安祥城的紛爭,家康很可能只是一名「安樂公子」,鐘鳴鼎食,充其量也只是一大名而已,哪能肇始像江戶這樣日本歷史上最長的清平格局呢?
能忍是一種大功夫,不過唯忍也不能成大德。家康之能忍,大概是有所待吧?正因為其有所待,當「時不我予」時,就隱忍度日,徐圖所為,等待時機。「應仁之亂」後,未過百年,室町幕府式微,各地豪強競起,攻城略地,天下紛擾,拉開了戰國紛爭的帷幕。家康生於其時,親歷各類超常的災難,和平秩序之世,大概就是他的「所待」吧?進而也是他的「使命」吧?當他周旋於群雄之際,一再陷於危殆,以其能忍,終於轉危為安。一旦時機成熟,如面臨關原之戰時,他又能發揮勇武智謀,盡顯英雄本色,最終能完成使命,實現「所待」,向世人證明他並非以「忍」苟全亂世之輩。有「待」才能「忍」,所以家康「所待」愈大,「所忍」就愈深。一「待」一「忍」,是家康性格的最好概括。
當我在安祥山前佇足時,正好夕陽西倚,綺霞滿天,大乘寺裡的梵頌之聲,嫋嫋遠引,一派祥和景象,很難想像四百年前的煙熏火燎和刀光劍影。離開安城後,車經刈谷,特地在歷史名所「椎之屋邸」稍停。椎樹,我國俗稱柯樹。家康生母於大(後稱「傳通院」)被休後,遣歸娘家,其兄信元安置她在此居住。因為木屋掩隱於柯樹叢中,所以得名「椎之屋邸」。相傳於大常常盤桓於樹下,聽風聲鶴唳,消遣時光。她一定在樹間見過母鳥哺幼、稚雛呼母的光景吧?世事無常,宛如南柯一夢,於大返歸母家時,已為人母,見此情景,不知她如何感傷?其時薄暮初臨,暝色漸起,讓人覺得有了幾分寒意,不敢流連,就驅車歸道。途中一再恍然聞得雛唳之聲,縈迴腦際,再三揮之不去。
(作者趙堅,大阪常磐會學園大學教授,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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