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益(作者簡介:自由職業,寫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發表作品多篇。《別人的嘴巴,我的故事》獲台灣《聯合文學》短篇小說推薦獎(第二名)。)
3
第二天,這所小學就人走樓空。好在小學不要吃飯,不然,它怕離餓死也不遠了。
飢餓帶來了恐慌,為了教育老百姓,不使他們在極端飢餓的情況下說出反常的話來,當地為頭的人決定在這所小學的坪裡搞一次憶苦思甜大會。
台子搭好了,人也來了不少。
妻子問張雙全去不去開會。
張雙全沒好氣地說:「都這個時候了,還開什麼會?人都要餓死了,還有甚麼心思去憶苦思甜!」
妻子說:「別人都去,你也去吧。」
「去甚麼去!要去你去,老子捉黃鱔去!」
妻子跟著很多人開會去了,張雙全真的捉黃鱔去了。
為頭的人把小學的大師傅請來,讓他來憶苦思甜。
這個沈師傅從來沒有這樣王八敬神--作古正經地到主席台上發過言,上得台來,心裡發虛,腳也打顫發飄。為頭的先進行了一番動員,然後讓沈師傅講話。
沈師傅說:「以前的日子是過得苦,我們吃過爛薯,有些地主家裡有飯也不給沒得吃的人吃。」
為頭的人對沈師傅的講話很滿意。台下的人卻對這一切都感到無所謂,反正是一樣的餓肚子。
沈師傅接著說:「不過,如今也苦,我就餓了蠻久了。甚麼東西都吃,要活命,不吃怎麼行?」
為頭的驚詫地看了沈師傅幾眼,他們希望他能至少能回到這樣的主題上來:現在雖然沒飯吃,但不能絕望,要振作精神。
沈師傅說:「要講解放前的日子苦,那是真的苦,不過,從去年開始,我們就沒飯吃了。我也沒有甚麼瞞的,以前,我做過討米叫化子。解放前,沒飯吃的時候,你到地主家裡去討,也還是有討的。從去年開始,你就是討也沒地方討。」
為頭的立刻衝過去,要沈師傅下去。台下人是啞然失笑,他們不敢大笑,他們怕大笑會笑死自己,因為他們已經餓得不堪一擊了,也許一次大笑就能要他們的命。
為頭的講了一通話,憶苦思甜大會就此結束。
當時有幹部認為要把沈師傅當作反革命捉起來,就像張雙全捉黃鱔一樣。但另外有幹部說,他是最貧的貧下中農,他那樣講也沒有受甚麼人指使,就算了吧。
真的也就算了。
之所以能這樣算了,與當時幹部們也餓著肚子有關。孔子說,飽暖思淫慾。鬥爭人,也是需要吃飽肚子的。像這樣心有餘而力不足,鬥爭也就緩一緩再說吧,或者算了吧。
張雙全沒有參加這個憶苦思甜大會,他什麼都不相信了,只相信自己捉黃鱔的技術,與其餓著肚子聽報告,還不如到野外去捉幾條黃鱔。
1960年剩下的日子並沒有好轉,飢餓進一步肆虐。直到1961年,情況才稍稍有了一點改觀。
不過,在這兩三年中,我們王公橋也餓死了很多人,這其中就包括沈師傅。
張雙全夫婦倖存下來了。
人不餓肚子了,一切就要走上正軌了。小學也重新上課了。
但是,張雙全夫婦再也不去學校了。其他老師都回到了學校,但是這兩夫婦就是想賴在家裡。張雙全說,我們是死過一回的人,我如今只相信我捉黃鱔的本事,我不相信自己還有教書的本事。
很多年過去了,張雙全也像我們王公橋的一些人一樣後悔不迭。他們都是在1959年至1961年間偷偷跑回家的,那個時候,你當個油菜子大的官還不如回家,因為回家他們靠田近一些,餓死的可能性小一些。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同樣,革命的工作崗位也不是哪個人家裡的菜園門,你想出就出想進就進,既然你在嚴峻的時代不要單位了,對革命產生了動搖,緩過氣來之後,單位也就不要你了,革命也就將你拋棄。
所以,我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經常可以聽到有些曾經在外地工作後來跑回家的人說,唉,當時要是我再堅持一下,現在我說不定做縣長做省長了。有人就開玩笑說,曉得天光就不得把尿拉在床上。那些人說,是啊,是啊,人啊,就是沒有後悔藥吃。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