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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孝義
寶淨推開紅漆廟門,漫天的大雪仍不停歇地下著。門前的雪地裡一條白色的身影一下子闖進了寶淨的視野。一怔之下,那身影卻一把撩下了頭上的圍巾,大塊大塊的雪便從圍巾上掀落下來,露出一張女人蒼老的臉,因為寒冷那張臉凍得一塊塊的有些紅。仍在飛舞著的雪花兒像是依戀似的,在老人的頭髮眉毛間總是隨意地沾掛一下這才孤獨地向一邊滑去。
寶淨搭了一眼隨即辨認了出來,這人每天都是第一個趕到這裡來等著上第一柱香,差不多快一年了。再往那人身後看,雪地裡停著一輛積滿了雪的三輪,車上的兩個髒兮兮的大汽油桶裡盛滿了泔水,這會兒還能看到一絲絲的熱氣從裡面冒出來。車下拴著的兩條狗兒凍的急了,一邊從嘴裡呼呼地哈出一團團的白氣,一邊繞著車子跑來跑去。寶淨站在門前沒動勁兒,嫌惡地瞪著那輛髒兮兮的車,老人馬上明白了,一邊回身跑過去扭動著那輛沉重的三輪,一邊嘴裡嘟囔著:「你看我又忘了,往邊兒上放,往邊兒上放……」
穿過院子,寶淨將老人領進了大殿,這會兒因為時間還早大殿裡仍顯得黑虛虛的。佛像那慈祥的面容便隱藏到了黑暗之中。老人燃上了香,高高地舉過頭頂很虔誠的一拜,兩拜,三拜。那一把子紅亮的小光點便在青黑的大殿裡劃出一條子紅線。上過香後,老人又恭敬地跪下身去一拜兩拜三拜,幾綹花白的頭髮不停地掃著老人那張蒼老的臉。掛在頭髮上的雪融化了順著髮梢一直流下來滴落到大殿青灰的磚地上,地上便浸上了一點一點的濕點兒。寶淨在旁瞇了眼輕輕地敲了一下法案上的磬,清亮的聲音就「鐺——」地一聲迴盪在整個大殿裡,老人微微側了下臉,感激地衝著寶淨點了點頭。寶淨垂了眼,卻將桌前的磬又敲了一聲,老人便合了眼,一臉肅穆地朝佛像喃喃地禱告起來。
漸漸的東方好像亮了起來,熹微的晨光從大殿的窗子透進來,拖帶出一塊白色的晨曦映襯在老人疲憊而單薄的後背上。老人的身影被勾勒的凸現出來,一塊浮雕般地嵌進了大殿青灰的方磚地上。大概是禱告完了,老人起身準備要走,可一站之下竟沒有站起來,又試了兩次才勉強爬起身來:「你看我這時間一長腿就麻了。」老人一邊憨笑著一邊捶著自己的腿。說著就又撩起身上臃腫的棉襖摸出一個手卷包來,一層一層的打開,裡面竟是一打子皺巴巴的零錢。一塊兩塊……寶淨看到老人一張一張地數著。最後抽出了十張一塊錢的票子顫微微地走到功德箱旁又一張一張地將錢扔了進去。這會兒老人枯黃的臉上才彷彿有了一絲的生氣。
「大娘,您天天來燒這第一炷香,求福啊?」寶淨從佛像的側面轉出身來。「哎哎」老人連忙諾諾地應著,臉上卻又掛上了那絲憨憨地笑。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飄飄揚揚的。推開大殿的門外面像是掛了塊白色的幔帳。老人站在大殿門口有些猶豫起來,寶淨卻從後面說「雪太大,您老要不先到我的偏房避避,等雪小了再走?」老人遲疑了一下看了眼寶淨又低頭看了下自己,便點頭說:「那就麻煩師父了!」進到偏房,寶淨給老人倒了碗熱水,老人瞅著碗便有些扭捏地將手伸進衣兜裡掏出塊包著的乾餅來。「起的早,早上沒顧上吃。」老人又是憨憨的笑。
寶淨看著老人拘謹小心的樣子,最後連桌上掉下了幾粒餅渣也都拾起來吃了。吃罷乾餅又喝下一碗熱水,這才看出老人凍的通紅的臉上有了紅潤。寶淨問:「您老是哪個村兒的?」「上杭村,離這十八里。」「那您老給誰求福啊?」「家裡人。」老人一下子神色變得黯然下來,接著就從身上摸摸索索地掏出張皺皺巴巴的照片來遞給寶淨:「這是我兒子、兒媳婦,下面這個是我的小孫子。」寶淨拉近了照片來看,老人臉上卻又強擠出來一絲呆滯的笑衝著寶淨絮絮叨叨地說:「兩人那年賣血都傳上了艾死病。媳婦去年上沒的……」老人的臉上顯得更加悲愴了,眼裡彷彿染了淚水。「聽門口的王大爺說隔村有老兩口兒都長了瘤子,結果每天裡都來這裡燒第一炷香求佛保佑,不到一年功夫瘤子就給化掉了。我聽說了就也來給兒子求求。希望佛祖能保佑讓我兒子那病早些日子好了。」寶淨聽了皺了眉輕聲唸了聲佛號,老人神色顯得有些迫切:「師父您說我兒子那病能好嗎?」「阿彌陀佛」寶淨念了聲佛號「心誠則靈啊!」老人顯得興奮了:「那就借師父吉言。」說著興沖沖地站起身來:「那就不打擾師父了,豬場上午還等著我去送泔水呢。」老人說著已佝僂起身子推門走進了雪裡。寶淨送到門口,雪仍在一個勁兒地下,大朵大朵的雪花像是潔白的花朵,抹平著這世界中的一切異色。大門外傳來狗兒汪汪的幾聲叫,接著一輛沉重的三輪便晃著沒入了雪裡,成了一塊黑色,一個黑點,消失了。
三天後雪停了,滿世界的白色好像將這個世界都包裹了起來。晨曦剛現,那直溜溜的霞光便從雪地中揚射出去成了千萬縷的光彩。寶淨推開廟門,深深地吸了口氣,卻見門外等候了一個三十上下歲的漢子。單薄的身子裹著綠色的軍大衣顯得很不相襯,一雙呆滯的目光正瞅著寶淨。漢子的左手縮在襖袖裡,一隻乾巴巴的右手卻攥著一股香。寶淨上下打量著這個漢子,好像從哪兒見過,一時竟又想不起來了「施主要上香吧?」漢子仍是乜呆呆地瞪著寶淨,眼睛裡卻是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聽了寶淨的話那漢子愣了一會這才像猛然驚醒似的垂了頭看了眼右手拿來的香說:「我,我想燒炷香。」「那進來吧!」寶淨一邊引領著漢子朝大殿走一邊問:「施主是哪個村的?」「上杭!」寶淨一愣,忙停住身回過頭來重新打量身後的這個漢子「哦。」寶淨一下子想起來了,這不是前天那個來這兒進香老人的兒子嗎?寶淨想起了老人那天拿出來的那張全家福的相片來,於是忙問:「你有個母親常來這裡上香吧?」漢子點了點頭。「那她今天怎麼沒來?」「死了」。寶淨看到漢子的眼睛裡一下子變得更加空洞了。「死了!怎麼死的?」寶淨驚詫地問。「下雪那天她去送泔水路上就給汽車撞了。等送到醫院她已經不行了。臨終時她囑托說,她就差一天就把香燒滿一年了。鄰村的一對老人都是燒香燒得的。她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香給燒滿了。」「嗨,」漢子說著重重地歎了口氣。「我得上了那該死的病,真是個無底洞啊!家裡已經讓我和他娘折騰得底兒都空了,俺娘這也是沒辦法的法呀!」漢子說著,空洞的眼睛裡竟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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