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甜食的誘惑。 網上圖片
朵 拉
畫好一幅作品,無論油畫或水墨,一放下刀和筆,趕快到廚房翻找,打開食物櫃和冰箱搜索,看看裡頭是否尚餘點甜味食物。
果然找到,就算是昨天吃剩的一塊水果蛋糕或一片巧克力,也一陣大喜,洗過手後,坐下來慢慢品嚐,倘若還有一杯甚麼也不加的清茶配食更為理想。
精神之後,來點細細的物質享樂,小小地慰勞一下身心。何時培養起來的習慣已經忘記,人到某個年齡,不願意多勞神,凡傷腦筋之事,盡量丟遠些,只挑有興趣的做,就這樣走進繪畫,不曾想過當畫家,成家難度高,任何家皆無分別,試過一次自動投降,不想也不敢繼續挑戰。
創作過程帶來無比歡愉的享受,這才發現享受竟也叫人精疲力盡,縱然進行的僅是慢條斯理的藝術創作,完成當兒整個人氣喘吁吁,堪比跋涉千里一般疲憊勞累。
有時懷疑自己患上心理病。
一個超愛駕駛四輪驅動車,全球到處旅遊,特愛挑戰冒險,專門朝往諸如非洲亞馬遜流域那些荒涼偏僻之地才去探險的女友,出門在外,巧克力和她永遠相隨。「可救命用。」她滔滔說著自己的經驗。
真假姑且不論,疲憊時來一塊甜品,確實即時產生提神作用。
讀汪曾祺寫他家60幾歲老保母,有個80幾歲的婆婆。80多歲的老人愛吃糖,保母回鄉探親,稱了二斤白糖當手信,婆婆愛喝白糖水的故事,叫我想起長詩《黃河頌》的作者光未然,他請作曲家冼星海為他的詩寫曲,特地送去2斤白糖。3月的延安氣候寒冷,感冒未癒的冼星海,一邊抓一把白糖送進嘴裡,一邊寫《黃河大合唱》,6天內完成這部雄渾有力、激昂深情的偉大作品。
可說是白糖的力量嗎?為了藝術作品,是否應該拚命吃糖?
一點也不愛糖,看見糖果永遠不會想要剝一個放進口裡。喝咖啡也不加糖,只添鮮奶。最初是從怕肥開始,長得矮的人一肥就生出蠢相,故爾不敢愛上糖,可是對甜品難以推卻。所有的甜品彷彿擁有一種悠閒的姿態,令人無法抗拒之餘還眷戀難捨,但必須有時間細細品味時,方用甜食。
真正原因是醫生說甜品不算好食品。既吃無益食物,應該更加挑剔。醫生強調年齡和甜品尤其成反比,愈老便得愈少甜食。對著數據永遠不會往下的年齡,一再提醒自己別讓甜成為致命的誘惑。偏偏多數老人對甜食格外鍾情。大概走到明瞭人生是苦的階段,所以要甜的才願意進口。是否企圖以咀嚼甜食,化去生命中的苦楚?
不得不點頭同意:真是有那樣期盼。
一說老人不可吃甜,又有一說男人不愛嘗甜,這一點我就不苟同。
遇見喜歡冰淇淋的男人,一起吃飯,才半碗就說吃飽。在男人裡面,那樣的份量算是少的,可是,再要叫菜他也吃不下。這時喚來冰淇淋,他便忘記自己先前說過的話,將一個高杯的三球三色再加裡邊的甜漬水果巧克力和餅乾等都吃得一乾二淨,然後笑得像小孩一樣單純,很快樂的樣子。
甜,可加深人的幸福程度吧。
據說詩人周夢蝶特愛甜,甜的地步高達:喝咖啡要5、6湯匙(我想可能寫錯,應該是咖啡小匙)的糖,就連喝可樂也還得再加糖。
有人吃驚,周老淡淡地說:可以吃得很甜很甜,也是一種修行。
確實也是。
凡不容易做到的事,全是修行。
他這話我也點頭同意。
豐子愷先生在書上說,一回他搭火車,喚來牛奶,加進三粒方糖,才發現侍者拿來時已添入甜煉乳,怎麼辦呢?
我把書放下,先自己想想:向來崇尚清淡飲食的豐老這下如何入口?
再重新翻開文章,多才多藝的豐老先生解決方案如下:「人生多苦,今天且甜它一甜吧!」
一點也沒錯,理由十分充足,不愧為惜福惜物的豐老。
著名女作家說一句「人生苦短,甜品先吃。」不是沒有道理,但給衛道人士罵。
女兒菲爾不知輕重,借用寫進文章裡,編輯回信說,上司認為這思想不值得推崇。文章下場有兩個,一是不用,二是修改後再傳來。
相信今天還有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人;雖然古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卻也有那自己不做人上人,極力鼓勵別人去實踐的人。
每逢吃甜品,心裡就開始交戰。在儒家思想教育下成長,不敢放肆,所謂為所欲為,得考慮為的是什麼事,然而,來到這年齡,偶爾的甜品可以先吃再說吧?
從前看周作人寫甜食:蜜麻花、酥糖、麻片糖、寸金糖、雲片糕、椒桃片、松仁片、松子糕、蜜仁糕、桔紅糕、松仁纏、核桃纏、佛手酥、菊花酥、紅綾餅等等,觀望名字已叫人垂涎三尺,到中國果真與這些夢中甜食糕餅有緣相逢,品嚐後感覺上不是被名字欺騙,是今天的味道不如往昔吧?好多東西被不良商人加入塑化劑或其他不三不四的調味和非調味品,當然極大可能是生長在海外的舌頭,長年累月吃酸喝辣慣壞了,挑剔的味覺愈來愈難滿足。
廣東人愛甜食是汪曾祺的印象。昆明金碧路有家廣東人開的甜品店,賣芝麻糊、綠豆沙,廣東同學趨之若鶩。「蕃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塊熬的湯,這有甚麼好喝的呢?汪不明,但廣東同學曰:「好洁I」
非廣東人的我,自聽說福建惠安外號蕃薯鄉,土地全是石頭種不出稻米,只有賤生賤長的蕃薯願意在惠安開花結果,便對蕃薯產生極大親切好感。見蕃薯糖水,定叫來嘗嘗。不會做糕點的廣東作家朋友說薯類適合做甜品,初始質疑,後來在印尼棉蘭,女作家阿理介紹泰國餐廳的清蒸木薯加椰奶,驚為天食。從此魂牽夢縈,每到棉蘭非去嘗一回。數次曼谷行,反而不遇,直至今年7月在曼谷雙峰酒店自助餐時,熱切的渴望終於獲得釋放。
甜品當然是新鮮才好吃。可是,蓄精積銳作了畫,鬆懈下來,找到昨夜的甜品,也很愉悅。一手捧著甜食一手拎杯茶,對著畫仔細觀看,為自己的作品找渣,並非易事,起碼比吃甜品為難。
文章是自己的好,圖畫亦如此。乍看大師也莫過如是,得意洋洋的錯覺下流泛出的一見鍾情,和現實中的愛情相仿,多看一眼,又再一眼,缺點逐漸浮現。懊惱這一筆太粗,悔恨那一大塊面太暗,不滿下筆當時過於輕率。可是,經過三番四次考慮才落的筆,畫作乾了以後,那些猶豫不決的線條,連接的線頭,完全分明清晰,無法隱藏。
幸好有甜食。
不知為何所有的甜品都帶一股迷人香氣,香甜食物入口以後,再喝一口清茶,胃裡起了撫慰作用,直上心頭,消解了沮喪和焦慮,感覺這清平世界,再度充滿無限希望,眼前這畫不好,沒有關係,表示進步空間仍很大,明天再來一個,畫一幅更好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