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商禽辭世不覺已一年又三個月了,十四年前跟這位前輩詩人有一面之緣,喝酒閒聊,言不及義,沒甚麼可記,故無以悼其人,惟有悼其詩。詩人原名羅燕,年輕時用過好一些筆名,諸如「羅硯」或「羅馬」,「壬癸」或「丁戌己」,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一再更換筆名,就是「從自己逃亡」—必須擺脫自己,不讓自己在固定的形相和腔調裡長期沉溺;可也不是不喜歡自己,而是更喜歡另一個自己,那就是像光影那樣醞釀著異變的自己;商禽的意思,也許就是變調之鳥。
記得《六十年代詩選》嗎?這本詩選給每一位入選詩人都撰寫一段超現實的簡介—也許應該說,超現實的詩人合該用超現實的文字來簡介,商禽的簡介說:「他是我們之中最具有超現實主義精神的一人;為了企圖去消化一塊天,一片海,甚或幾個光年而把胃弄壞了。」
商禽乃變調之鳥,合該是超現實的,讀他的《事件》吧:月是自動洗碟器。一片瓦自我的腦中逸去。金屬傳熱復傳冷。漆是絕緣體之一種。屋宇在人的疲憊中愈升愈高;讀他的《行徑》吧:「夜鶯初唱的三月,一個夜行人告訴我那宇宙論者的行徑:想起他日間拆籬笆的艱辛,我不禁哭了:『因為你是一個夢遊病患者;你在晚間起來砌牆,還埋怨為何看不見你自己的世界……』」
在商禽的散文詩裡,你可以發現一種不分行的語勢為甚麼還可以帶有詩的透明和敏感,為甚麼在美麗而沒有生命力的文字以外,還有一種帶有詩的幽默、隱含生命感悟的文字;懷念五、六十年代的台灣現代詩,是由於其時的詩充盈著活潑的生機,多樣化的實驗成果,有鄭愁予也有弦,有周夢蝶也有洛夫,有林亨泰也有余光中,有紀弦也有敻虹、有白萩也有商禽……
《用腳思想》據說是一首「在創作時原本沒有文字」的視覺詩,後來才把伴隨圖像而生的語言轉化為文字,不再是不分行的散文詩了,此詩分四段,第一段說:「在天上/尋不到腳/我們用頭行走/虹/是虛無的橋/雲/是縹渺的路」;第二詩說:「在地下/找不到頭/我們用腳思想/垃圾/是雜亂的命題/陷阱/是預設的結論」—句與句,段與段形成一種對偶的句式,在對照中互相消解。
第三段才這樣說:「我們的右手找不到左手/我們的左腳找不到右腳/左手不明右手的方向/右腳不悉左腳的行蹤」;及至最後一段,依然是在對照中互相消解:「我們不去想我們的手和腳/讓手和腳它們自己去懷想/右手想左手/左腳想右腳」—天上無腳,乃用頭行走,地下無頭,乃用腳思想;手腳分左右,互相不明悉,又互相思念;有人說那是批判意識,有人說有政治內蘊,為甚麼不可以單純看作以文字化解文字?
商禽永遠是變調之鳥:「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荒原的沼澤是部分天空的逃亡/逃亡的天空是滿溢的玫瑰/溢出的玫瑰是降落的雪片/……/焚化了的是沼澤他們的荒原」,這是《逃亡的天空》,以「前文的尾調」作為「下文的啟首」,由是形成遞接暢達的語感,喚作「頂真」或「聯珠」;商禽嘗試遞接到底,修辭的巧思或蓋過心志的傳達,因此我寧取他略為拗口的散文詩—處處皆有表意的擱延,而處處俱教人停頓下來,重省生命的頹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