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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衍榮
遊東北的意向確定後，年兄提議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去蕭紅故居看看。
蕭紅是我國三十年代的著名作家，原名張迺瑩，黑龍江人，身世悲苦，性格複雜，道路坎坷，追求執著，生命短暫而成就斐然；她始終都在同命運相抗爭，到頭來卻仍未能擺脫悲劇性格局，成為歷史長河中又一位令人扼腕的紅顏薄命女；這位本應成為絕代佳人的女子，因其必然中的偶然和偶然中的必然而步入文壇，成為現代文學長廊裡繞不開的人物。
然而，我卻對其知之甚少。雖然早年在母校聽過現代文學課，也曾在《新文學史料》（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中讀到過蕭軍憶蕭紅的文章，但其間的語焉不詳、人名「XX」和大跨度的時間留白，反而使那些如煙往事愈加撲朔迷離，讓我茫然不勝。尤其斯人當年拒婚、逃婚、適人、情變、出走、遷徙、辭世，包括與名家過從，都有哪些內情細節，更是不甚了了。可以這麼說，一代才女留給我的印象十分概念化，歸納起來大致就這麼三句話：美貌令人傾倒，才氣令人折服，個性令人頭痛。作為女人，她可友不可妻，留不住男人。說句難聽的，始亂終棄，不是一去不復返，便是棄之如敝屣，最終一個不剩，全跑光，以致臨終沒有一個「丈夫」在身旁，香江玉殞，孤獨離世，令人嗟嘆。
蕭軍曾對蕭紅研究者（當然也包括讀者）提過一個類似於忠告的建議：「對於她生活方面的一些瑣事，不必過多注意，過多探求……否則將會遇到一些難於通過的『死角』」（蕭軍：《蕭紅書簡輯存註釋錄》〔四〕）。蕭先生這裡所說的「死角」，是別有所指，還是暗示另有隱情，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則是沒有疑義的，即作為公眾人物，她那些「生活瑣事」，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生活瑣事了，而是讀者理應詳知的相關信息。它們或早已融入作品的字裡行間，或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游離作品之外，但不論屬於哪一種，顯然都不可與常人之生活瑣事同日而語。至於何謂「過多」，何謂不過多，恐怕誰都難以界定。因此，在下是不太感苟同蕭先生這番肺腑之言的。
這就說到年兄的建議上來了。倘若通過蕭紅故居之遊，能夠獲知一些尚未公開的「生活瑣事」，破解若干謎團的些許原委，豈不善哉！因此，對年兄的提議我是舉雙手贊成的。
但是，蕭紅的故居在哪裡呢？
幾乎一到哈爾濱我們就不停地跟人打聽。可誰料，對方不是一臉茫然，便是大搖其頭。初時，我十分詫異，哈爾濱人居然不曉得蕭紅？後來想想，便覺得自己殊為可笑，別說事隔七十餘年了，便是當下又如何？文學缺鈣，平庸化媚俗化邊緣化，作家淡出視野，被湮沒，有甚稀奇的！
幾經輾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約略知情的出租車司機，「大概在呼蘭吧」，至於具體在哪兒，他也說不清。沒辦法，我們只好死馬當做活馬醫，就請他載我們去呼蘭。
呼蘭早年是個縣，現已改為區，位於哈爾濱東北面，距市區約30多公里。一個小時後，司機便說「到啦」，跟著就喊我們下車。我探頭一看，只見馬路寬闊，四面空曠，雖說也有些樓房，可既無林木修竹，也未見坡岸池塘，哪有半點「故居」蹤影？氛圍都不對麼！司機抱歉地說他確實不知道，反正呼蘭就這麼大一點，打聽一下準能找見的。
說來真是啼笑皆非，蕭紅故居竟然就在跟前，距下車處不足百米，幾乎抬腿就到。之所以故居不像「故居」，連「活地圖」們都鬧不清楚，恐怕就在於它太像座警衛森嚴的公館了。圍牆高聳，大門緊閉，了無聲息，別說是車水馬龍，甚至連人影都找不見，哪像什麼遊客川流不息的名人故居！
我們沿牆根摸到側門處，可側門也是閂著的。再從洞孔般的售票窗口朝室內張望，只見一門衛老頭正欲困午覺，我們趕緊懇求說想買門票進去參觀，麻煩您給開開門。
可孰料等來的竟是恕不接待！
原來，蕭紅故居已升為體制內免費對外開放的「紀念館」了。不巧的是，我們恰好碰上了（周一）他們的「內部休整日」。
千里迢迢，興致勃勃而來，誰甘心吃「閉門羹」而去？既然人家不在乎錢不錢的，就只好用好話來「公關」了。好在我們這個民族在上點年紀的人那裡，有時說好話還真比使錢管用。
在我們一再央求下，大爺終於應承，條件是只許我們「就在門口瞅瞅」。這種近乎半推半就的放行，很容易使人想起《西廂記》裡的兩句唱詞，「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倘若此刻正值秋夜就妙了，月白風清，銀輝疏影，不也是夠浪漫的麼！只可惜，作為性情中人的呼蘭女蕭紅，不僅早已香消玉殞，甚至連骨灰都下落不明，再也回不到這塊令她夢魂縈繞的地方了！
一聲喟歎，隨風入戶。舉目看去，只見偌大一處宅院，當門一座蕭紅坐姿塑像，周身潔白如雪，面龐端莊俏麗。好一個東方美女啊！難怪當年那麼多風流才子趨之若鶩哩！
塑像高2米許，主人公一身淑女裝束，旗袍合身，曲線盡顯，優雅文靜地坐於石上，上身微微前傾，右肘撐在大腿上，手背抵住下顎，左臂自然下垂，置於左腿上，拇指、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本半闔著的書。整個造型構思獨特，取材精當，師法自然，匠心獨運，其中尤以眉宇間那對慣看人世的眸子，秀氣善良，深邃聰慧，將手不釋卷陷於沉思的作家渲染得栩栩如生。在思考些什麼呢？是社會，人生，未來，還是愛情，小說？藝術家開啟的那扇心靈之窗，把蕭紅的性格、風度、氣質、胸懷、境界展示得淋漓盡致，讓人嘆為觀止，過目難忘！
院子後面有幾幢青磚青瓦土木建築，看得出是清末傳統的八旗式住宅，可門衛師傅卻全無半點通融餘地，說裡面到處都裝有探頭，堅決不同意我們得寸進尺前去遊覽。無奈，我們只好看門口的《簡介》：蕭紅故居坐落在呼蘭縣城南二道街204號，始建於1908年，佔地面積3500平方米，正房五間，東西間陳列蕭紅祖母用過的部分物品，西兩間屋展出蕭紅生前照片、中外名人留影、題詞、信函……
算起來這是我平生第二次「半遊」，問題都出在門票上。上次是前幾年在金山寺，因阿堵物無孔不入（見拙文《寺名廟祝肥》），這一次正好相反，孔方兄愛莫能助。一南一北，一僧一俗，想想都很可悲，明明崇尚「中庸」，卻何以動不動就走極端呢？不是左得離譜，便是右得出奇，老是個病態。
此次「半遊」雖未能發現什麼隱秘的「生活瑣事」，但卻讓我不由得想到「性格決定命運」。
很多人對此津津樂道，似乎已成「共識」。其實呢，個體的命運豈是性格決定得了的？時代潮流、生存環境、社會制度，這些個足以左右每個人命運的因素，哪一樣不是拔根毫毛都比「性格」的腰桿還要粗？就說蕭紅吧，她的命運是性格決定的？倘若性格真能決定個人命運，中華民族何須血流成河去推翻三座大山？因此，與其說性格決定個人命運，毋寧說性格決定民族命運。換言之，一個民族有什麼樣的性格，便會有什麼樣的命運。當我與沉思中的蕭紅再次對視時，我想，毫無疑問，作家當年準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的。
歷史深處，《呼蘭河傳》嘩嘩作響，我彷彿聽到一聲呼喊隱隱傳來：
啊，呼蘭河喲，女兒奏響的何嘗不是中華民族的命運交響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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