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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鏵
在我的童年時代，許多人漂浮在高處，放射出燦爛的光芒。雷鋒就是其中之一。
漂浮在空中的雷鋒戴著綠色的棉軍帽，臉上綻放著親切的笑容，手裡握著衝鋒鎗或者紅寶書。猶如升上空中的半身銅像，他的下半身總是消失在耀眼的光芒裡。剩下的部分哪裡去了呢？我有時會癡癡地想，但遲遲沒有猜到謎底。
七十年代初的兒童生活於嘹亮的軍歌中，面對著非黑即白的世界，心靈像鄉村原野一樣簡單。對於在東北郊區長大的我來說，人永遠屬於兩個行列：好人與壞蛋，朋友與敵人，英雄與叛徒。漂浮在空中的雷鋒既然放射出燦爛的光芒，就肯定是好人；是好人，就應該學習：
學習雷鋒好榜樣
忠於革命忠於黨
愛憎分明不忘本
立場堅定鬥志強
唱著雄壯的歌曲，我們走在學習雷鋒的路上。可是，到底應該做些什麼呢？在很長時間裡，這對於包括我在內的小學生們是個過於複雜的問題。最初，我們滿足於想像自己如何學習雷鋒。由於老師經常朗讀雷鋒的日記，校園裡自然而然地興起了日記熱。無數小學生在日記中虛構了自己勤奮學習、艱苦樸素、不斷做好事的情節，然後把日記放在顯眼的地方，等待別人去發現。可是，需要發現的日記太多，肯去發現的人又太少，日記潮很快就消退了。這對於擅長寫作的我影響不大，因為我另有法寶。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寫下了大量的作文，虛構出無數源於我的「好人好事」。雖然我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喜歡逃課、打架、玩戰爭遊戲、對著老師的背影做鬼臉，但作文中的我卻是「好人好事」的化身。我虛構出各種危險和不危險的情境，想像自己如何親切地關懷他人：在綠蔭環繞的農場大院，在繁忙的化工廠生活區，在從郊區開往城市的公共汽車上，一位小學生忙碌地做著有益於人民的事，像雷鋒那樣為自己的時代增光添彩。這些有聲有色的故事讓那所農場小學的老師們興奮不已，他們不斷將我的作文推選為範文，交給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朗讀。在我虛構生涯的鼎盛時代，學校裡經常可以聽見朗讀這些故事的聲音。我佯裝謙虛地行進在校園裡，實則經常覺得自己的身影越過了東北大地上的所有白楊樹，光芒四射地漂浮在空中，可以面對面地對著雷鋒微笑。當然，有時想到自己不過是個虛構的好人，難免會感到羞恥。可是，老師需要範文，學生喜歡故事，我只好繼續我虛幻的空中之旅。最後，一個意外事件打斷了我的飛行生涯：在一篇作文中，我虛構了自己攙扶老太太上公共汽車的情節，本以為會獲得老師的表揚，卻意外地招致嚴厲的批評：「雷鋒對待同志像春風般溫暖，遇到敵人如秋風掃落葉般無情。你攙扶的老太太是無產階級，還是地主和資本家？這世界上哪有無緣無故的愛？不要忘記自己的立場！」
閱讀著老師尖銳的評語，我感到自己立刻從空中跌到地面上。幻覺消失了，一個叫王曉華的人被打回了原形。回到地面的我感到沮喪而踏實，知道自己可能永遠無法達到雷鋒的高度，注定只能仰視它飄在空中的形象。我決定告別美化自己的文字生涯，做些實實在在的好事。當時，在東北的校園裡，學生做好事的主要方法差不多千篇一律——幫助班級修理桌椅。在那個流行戰爭遊戲的年代，教室裡的桌椅大都處於殘疾狀態，這讓我看到了成為好人的巨大機遇。放學以後，我常常留在教室裡，不斷將釘子錘進桌椅中，盡可能吸引老師們的注意。每當老師出現，就裝作心無旁騖的樣子，偷偷用眼睛的餘光掃描老師的表情。
就這樣，在叮叮噹噹的敲擊桌椅的聲音中，我升上了當地的中學。那所中學位於偏遠的郊區，條件簡陋，擁有眾多缺胳膊斷腿的桌椅。在教室裡巡視一番後，我心中再次誕生了做大事的雄心壯志。從此，很多人都目睹了我修理桌椅的身姿。努力了大半年後，班主任開始找我談話：「組織上已經決定讓你加入紅衛兵，希望你戒驕戒躁，不斷進步。」此後，我放學後留在教室裡的次數越來越多，錘擊桌椅的聲音也愈發響亮了。有次，疲倦的我竟然在桌椅間睡著了。醒來時，天依然是亮的，透過窗子還可以看見環繞校園的榆樹林和艷麗的晚霞，可是教室的門卻被老師鎖上了。這自然難不倒身手敏捷的我。我輕鬆地跳上窗台，瀟灑地飛出教室。就在我落下地面時，班主任恰好經過。看到她眼睛裡的失望，我知道自己再次演砸了，耳邊似乎想起了雷鋒的責備聲，心中誕生了些許荒誕感：隱去了下半身的雷鋒沒有缺點，是各種優秀品質的化身，想做雷鋒的我卻總是暴露出各種私心雜念，注定不能像雷鋒那樣升上高處。
經過漫長而曲折的學雷鋒之旅，我終於在初中畢業前戴上了紅衛兵袖標。紅色的袖標鮮艷奪目，與郊區的質樸風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戴著它，我感到自豪而羞澀。不過，這種複雜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就在我加入紅衛兵數天之後，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紅衛兵袖標也被學校收回。失去了紅袖標的我走在白楊樹守護的鄉村道路上，神情恍惚，若有所失。抬頭望去，雷鋒似乎已經不再漂浮在空中。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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