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
年輕人喜歡自由自在,不喜歡規條,所以大多不願意受到太大的約束和限制—因而可以想像,年輕詩人大概都不喜歡押韻,不喜歡戴著腳鐐跳舞。我年輕時也是這樣。可在中年以後就想,押韻也許有一千個缺點,比喻變得機械化,不自然;比如太油膩、太拘謹,都是老生常談了,但像年輕的夏宇那樣,把押韻這回事當作某種未能暢所欲言的藉口,大概可以衍生出關於詩的聲音和面具的問題了;或者像年輕的鴻鴻那樣,把押韻這回事當作某種自衛的武器,用來抵抗這世界的複雜與缺陷的(當然首先要知道並且理解這世界如何複雜如何缺陷),也未嘗不可以重新思索、重認識押韻的意義吧。
我想我那時也不是要提倡押韻,只是覺得可以重新思考押韻這件容易的事還有沒有比較複雜的意義。但我必須聲明,那時我並不是要說押韻有什麼好處,只是想說,既然大家都很輕而易舉地數出押韻的壞處,何妨嘗試押一些可能不那麼壞的韻?
想起年輕的夏宇有一首詩,叫做《歹徒甲》,詩說:「但他實在是一個好人/只不過寫了一些壞詩」,「但真的/是一些壞詩/押韻的壞詩/但他繼續寫/怎麼辦/那是他道歉的方式」;那個「歹徒」的聲音充滿莊嚴的歉意︰「詩的缺陷源於生命/生命不/不曾圓滿。」寫了一些押韻的壞詩,原來只是道歉的方式,這是押韻的理由之一,不一定有什麼道理,但我們實在無權規定別人怎樣道歉,包括押韻這種道歉的方式。
年輕的鴻鴻對押韻也有微言︰「寫詩說來不難/只要懂得押韻/意深何必化淺/真假不妨相滲」,但末了他還說:「韻腳該換就換/因為既已開始/總要把詩寫完」,這是因為「寫工整的詩/以抵抗這個世界的/複雜與缺陷」;這是另一個押韻的理由了,意來不一定要理直氣壯,但我們總得要尊重別人抵抗這世界的方式—也不過是把一首既已開始的詩寫完罷了,至少對自己負責,對別人沒有什麼損害。
我還想起布洛茨基(JosephBrodsky)的一首詩,題為《布佛洛倫薩的十二月》,當中說到「在籠中拼湊押韻酸澀的收成」:「成熟的金翅雀賣弄高昂的花腔,/偶然的陽光撒向宮殿/及安葬洛倫佐的聖器收藏間/穿過厚厚的窗簾,逗弄紋理斑斕的/大理石,一桶桶雪白的馬鞭草:/還有鳥兒在琴弦和臘萬納城內的容光煥發……」想想,要是押了一點這樣酸澀的韻,倒也很不錯吧。
但我並不是要說押韻有什麼好處,我大概可以這樣說:陸志韋、聞一多、卞之琳、馮至、何其芳,還有徐志摩、朱湘、陳夢家、孫大雨和吳興華都寫過一些押韻的好詩;但我不想這樣說,因為我並不是要提倡押韻,只是想說︰既然大家都很輕而易舉地數出押韻的壞處,何妨回頭看看究竟是押了韻就一定是壞詩,還是一首本來不太壞的詩押壞了韻?是押的時候出了問題嗎?還是韻本身就有問題?更不妨追問下去:詩為什麼要押韻?韻到底是什麼?僅僅是兩個前呼後應的聲音嗎?韻可不可以成為一首詩的結構和脈絡的一部分呢?是為了悅耳討好還是用聲音來反省聲音的可能與局限呢?問題好像是成雙成對的,其實並不是要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只是想說︰何妨把結論擱置,也嘗試寫一點押韻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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