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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翼民
當年我插隊落戶在江南水鄉的時候，經常去古鎮甪直，很近，一角錢輪船便抵達，剃個頭沐個浴買些生活用品什麼的；再者，偶爾回故鄉蘇州，也必經甪直，從東大橋穿過三里多路長街到鎮西的汽車站搭班車，所以對這座當年號稱的「破大鎮」再熟悉不過的了。
鎮很大，店舖不少，飯店自然也多，似乎最有名的一個飯店叫一升齋。一升齋是百年老店，那時有個革命化的招牌，可惜記不得了。那店當時其實也顯破落，但菜餚是不錯的，兩三角錢即能叫上一盤響油鱔糊或水晶蝦仁，一角錢一盤的油爆蝦排列齊整、油光錚亮、十分誘人。我們知青手頭沒錢，極難得進店奢侈一下。這時便有一個酒糟鼻頭絡腮鬍子的年長者過來跟我們搭訕。他嘻笑著說道：「你們呀，要常來一升齋，一升齋就是益身齋，來了有益於身體嘛。」我們則回答：「常來一升齋，一升齋就是一身債，常來，豈不會背一身債？」於是引出一片笑聲。然而笑聲中，有年輕服務員走近了，酒糟鼻頭絡腮鬍子便尷尬一笑閃避開去。年輕服務員說，少跟此人說話，他叫楊阿鬍子，原是一升齋的老闆，雖是名廚出身，還曾被邀請去北京國賓館當廚，卻是資本家，你們瞧他那模樣，多兇神惡煞，跟鎮上保聖寺的羅漢活脫活像。
說他像羅漢，真的非常形象。我們雖然有了些警惕性，但覺得楊阿鬍子是名廚、到過北京，有見識，跟他說說話諒不會中毒吧。以後我們到甪直，即使不去一升齋吃飯，閒著沒事也要會上一會楊阿鬍子，跟他說說話兒，聽他講講閒文野章。他講起烹調經來，可謂眉飛色舞、如數家珍，興奮時酒糟鼻頭透紅，絡腮鬍子根根奮張。他確進過北京國賓館炒菜，拿手的是魚鱉蝦蟹水產品的烹飪，許多外國元首品嚐後都讚不絕口哩。說起眼下，他歎息說，現在革命化、大眾化，不大講究了，但在一升齋還保留著他的一丁點兒老式味道，希望我們城裡下放來的知青多來一升齋嚐嚐正宗。不過，後來我們從鎮上人那裡陸續聽到的一些有關一升齋和楊阿鬍子的故事，對這家飯店有了異樣的感覺。
從前辰光，楊阿鬍子的一升齋在甪直執了飯店酒家的牛耳，自然引起了某些同行的嫉妒，正面對壘又缺乏底氣和本事，就來點兒陰招。一段日子裡，每天中午一升齋吃客滿座時，店門前河道裡總會時不時有糞船搖過，晃得臭氣熏天，吃客怎麼忍受得了？這是有違道德之事，因為鎮上約定俗成，鎮河過糞船都應在清晨，最好能繞道，在人頭攢動的早市就應絕跡，更遑論中午飯市時辰？楊阿鬍子就想方設法打點，讓糞船下回別在飯市時辰路過一升齋，總算有了些成效。然而那一天有一條糞船竟然堂而皇之繫定纜繩停靠在了飯店的門口。楊阿鬍子急忙去找船主，但一時間哪裡尋覓得著？情急之中，他等不得找夥計動手，自己親自去撐開那船。當時也真是怪，河道裡竟然有許多船隻擠軋在一堆，要想撐開那條糞船談何容易？楊阿鬍子好身板好力氣，也懂得撥船排檔的竅門，他耐著性子，忍著囂囂撲來的臭氣，一點一點將糞船從船堆裡排檔出來。然而，船擠軋在一起，有相互撞擊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水晃動，船撞擊。楊阿鬍子一不小心腳下一滑、重心失穩、便從糞船的船舷仰面一跤，「噗通」一聲跌下了……
這是鎮上許多人口口相傳的版本，傳得繪聲繪色，不免給楊阿鬍子和一升齋帶來負面效應，但楊阿鬍子有他自己的版本，他言之鑿鑿說，他當時根本沒有跌下糞船，而是跌到了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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