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一個國際婚姻中的疑惑
李小嬋
我的日本人朋友,名叫由希子,是我從留學生時代就認識的朋友。更具體地說,是我留學生時代每周一次教中文學習班的學生。
八十年代的時候,在日本的中國大陸留學生還不多,所以教中文,幾乎成了大陸留學生的一個經濟來源,而且教課的價格比較理想。一對一教課可以拿到一小時五千日圓的報酬,三人一組則是一小時七千五百日圓。由希子小姐那時候還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因為錢不多就在三人組學習,儘管這樣,她也要付給我一次兩千五百日圓,對於一個沒有收入的大學生來說,一個月花一萬日圓學習中文,令我驚奇。那時候日本剛剛畢業大學生的薪水不過十七萬日圓左右,所以一個月一萬日圓也不算小數目。
更令我驚奇的事,由希子與另外二位男學生不一樣,她每次交「月謝(每個月的學費)」時,總是用一張嶄新的一萬日圓紙鈔,把這枚嶄新的紙鈔放在一個和紙做的漂亮的小紙袋裡,而且每次小紙袋的圖案和顏色還都不一樣。在給我錢的時候,她還恭恭敬敬地低下頭,上身鞠躬三十度,鄭重地雙手遞給我,用非常溫柔的東京標準日語說:「老師,非常感謝您的教導,請收下我的微薄心意。」
由希子小姐給我的嶄新一萬日圓鈔票,我總是放到實在沒有錢了,才依依不捨地用掉。不過,由希子裝一萬日圓的漂亮和紙小紙袋,我一直捨不得丟掉,甚至搬了幾次家以後,還一直保留下來呢。
由希子這種待人體貼、溫柔的性格,使我對她另眼看待。我經常一有空,就約她來我家喝茶,我盡量與她用中文交流,作為她額外練習中文的機會。為了不讓她感到「佔了我的便宜」,我也總是帶一兩個日語的問題請教她。我們這種互換語種的雙向學習,一直持續到結束中文學習班。
由希子畢業後,按照她的計劃,在東京的日語學校當了一名教外國人日語的日語教師。她非常高興地告訴我,她的中文在日語學校大有作為,因為日語學校的學生百分之九十都是中國圈的人(包括台灣、香港)。甚至,她還擔任面試老師到上海、大連招生呢。因為工作十分有趣,她一直獨身。她經常說,要找一個像我一樣在日本多年的中國人結婚。
去年一月,她如願以償結婚了。雖然那位中國男士是第二次結婚,不過沒有孩子,所以他們看起來就像學生時代就戀愛那樣的氛圍。隨著她的結婚,我們就沒有再見面了。
可是今年四月底,由希子突然約我喝茶。我們一如既往,一半用日語,一半用中文。等到用中文的時候,由希子突然說:「老師,我想請問您一兩個事情,請您一定不要客氣,說出您的看法。」
「和由希子我可不懂得客氣哦,」我沒有一點在意地回答。
由希子馬上說:「先問一個老師個人的事情。您父母經常打電話給您嗎?」
我一聽,想這算什麼事情,就笑著說:「由希子還真是問到我一個特殊問題了。我父母自從我留學日本至今還沒有打過一次電話給我呢。我母親說,打電話會給我添麻煩,所以都是寫信,我兩、三個月給他們打一個電話。」
沒想到,由希子睜大眼睛,露出吃驚又好像如獲至寶的眼神。我以為由希子這樣的眼神,一定會衝出「真的嗎?」這樣的感嘆語。出人意料,由希子得意地說:「就是嘛!」
反而輪到我吃驚了,我反問:「由希子是知道我這個事吧,我以前也許和你說過吧?」
由希子認真地說:「不,我問您這個事情,是為了進一步問您下面的問題。」
我說:「哦,日本人就是會先鋪路,再走路。」
由希子一改平時咯咯的笑,有一點下定決心的架勢,用不好意思的口氣說:「是這樣,我婆婆,自從我們結婚以來,每隔一天,晚上就從中國給他兒子打一次電話。因為中國的國際電話比較貴,我先生接到她母親的電話後,馬上掛斷,再從這邊打過去。最初我以為是婆婆不放心我們的新生活,也不在意,但是沒想到,日復一日,一年多了,每隔一天必這樣一來一去打電話。好幾次我們在外面吃飯,婆婆就打到先生的手機,遇到我先生沒有帶手機,就一定打到我的手機。反正不管我們處在什麼狀態,非要在那個時候給我先生打電話。久而久之,我感到非常介意,甚至萌生煩躁的情緒。我自己的父母也是偶爾寫個明信片給我們,我一兩個月打一次電話給父母。我想是不是中國人都這樣?想徵求您的看法!我的這種煩躁情緒,是不是不應該?我是不是可以阻止呢?」
我與由希子小姐認識這麼多年,第一次看到她那困惑的表情。確實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對於這位婆婆大人似曾相識,但是我作為一個遠離父母親的孩子,還真是沒有過這樣的體驗,也許我的母親是受日本教育。沒有這樣的習慣,我一時間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於是,我只好多問一點關於她婆婆的事情,想尋求答案來解釋。我支支吾吾地問:「哦,是嗎?那麼,由希子的婆婆現在是一個人住嗎?你先生是獨生子嗎?」
由希子答:「公公五六年前去世了。婆婆與小姑夫婦和外孫住在一起。」
我又問:「那你們結婚前,你婆婆也是每隔一天給他打一次電話嗎?」
「聽說在我們結婚前,我婆婆幾乎是每天打一次電話給他呢。」
我繼續問:「那麼你公公還在的時候,你婆婆也是如此頻繁打電話嗎?」
「我也問過這個問題,我先生說倒是沒有。」
我再問說:「哦,那麼,你們結婚的時候,是不是婆婆不同意啊?」
「哦,好像是很滿意的啊。」
這下,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只好從宏觀上說:「也許是中國人和日本人對子女的價值觀不一樣吧?日本人比較與美國人看齊,孩子長大了,就必須離開父母獨立生活,互相也就是禮尚往來。中國人比較延續古代農業耕作的家族習慣,一個家族相互不離不捨吧?」
由希子的中文水平是可以聽得懂我的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但她搖搖頭,顯然不明白我的話。說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話呢,只是知道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文明電話確實給我們的日常增添了許多不必要的困惑。」
我不知道讀者會怎麼看待由希子的困惑。由希子小姐的煩躁情緒應該怎麼理解呢?婆婆大人那邊是不是應該剎車一下呢?因為,畢竟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邁進新家庭這個門檻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