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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懷安身立命而又嚮往混沌,所以這次旅程令我狂喜。一個七月周六晚上八點或九點,我們來到倫敦東面一家酒館,與千名素未謀面的單車客一起奔向東方。
都市傳說是這樣:十八年前一個周五晚上,幾個單車速遞員三杯落肚,一起奔向猶未日出的東方,直到為大海所阻。這趟行程有名,叫「敦列治發電機」(Dunwich Dynamo),但無實,沒有報名表沒有主題甚至沒有確切的路線。你可以為挑戰為紀錄為慈善,但別期待「英雄感」會得到嘉許,因為這晚的默契是各懷鬼胎,各適其適,唱高調就俗了。
約定俗成後,每年在最近滿月的周六,就再度重演,至今來者千人,仍保留自發、非組織的精髓,堅拒管理。走出倫敦以後,大致向東北偏東,專走荒郊小路,百八里路雲和月,直至薩福克東海岸的敦列治鎮。
暗號是這樣的:人肉導航,執生,隨心。果然我們幾乎沒用到路線簡介,天色由藍而黑,然後月出東方,一直就跟著前方紅色火線的軌跡,彷彿刻進視網膜成為永久的背景。交流惟有欣賞他人的單車和燈飾,及有汽車駛近時由前而後或者反向傳播的卡、卡……我一邊跟著呼喊,一邊想像司機會怎樣理解這個景象?
到夜深,連汽車也消失了,我們不知自己的排名,甚至連時間也失去意義。經過酒吧,克服跟進去痛飲的衝動,惟我在路旁休息時如毅行者,興致勃勃之中不敢怠慢。我失笑,緊張甚麼?終點代表甚麼?完成了又能達成甚麼?
除了他人一宗無礙的意外,就是有一會我獨個在路旁關掉燈等候,不斷經過的人由遠而近,幾乎都不交談,於是我發覺,車輪聲呼呼如風,繼而成蜂群嗡嗡,滑入夜中無痕跡。月色皎兮,丘陵起伏,我們little people,潛進熟睡的郊外小鎮,潛進英格蘭的夢,潛進我們經歷未知的空洞渴望中。路過葉士域治的士高也似撞破了鬼佬鬼節的綵排,而每年站在路邊搖鈴的老頭又是甚麼?
林沖夜奔,蕭何月下追韓信,關公千里送嫂,古人早已披星戴月一鼓勁兒前往不確的他方,內心與環境合而為一。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連補給站也過而不入,生怕驚動自己的默想。一旦減去了時間、成績、名次、依附於目標的「意義」,而又有千百人同路,存在的此刻自有意義。
沒有時間再沉澱,七月的清晨已然掩至。灰茫茫中郊野特別空曠,目標仍有二十哩。我們再見到互相的面容,但恍恍惚惚無語。餓嗎?繼續吧。穿過黑夜,我們又到了另一個開始,整整一個大白天在等著我們去填滿,如薛西弗斯推了石頭上山頓見大平原。最佳的逃避唯有繼續前進,雖然完成不會讓我特別快樂。
甚至連沙石阻路我也沒心思投訴了。反而在田間路上蜿蜒,迎著清風幻想我是一百年前騎著大輪單車的先行者。沒有目標的焦慮,結局比意料中快。當我們見到迎面而來的人愈多,再遇到古城遺址,終點將至,驀然轉彎,海就在那裡。
敦列治曾是興盛的商港,中世紀因荷蘭羊毛貿易而發跡,但天然良港在12世紀被海潮吞噬而沒落,至今海岸線每年退減。路線每年退減,「目標」在千年前就已注定落空,如聖母峰融冰變矮、果陀最後沒有出現、史詩沒有逆境……
也罷,「何必見載」。吃過早餐,我們加入石灘上幾百人,在烈日下摟著單車不顧儀態地進入夢鄉。 ■文:洪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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