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回憶，是對彗星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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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礪青

書名﹕記憶看見我

作者﹕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

譯者﹕馬悅然

出版﹕行人出版

出版日期﹕2012年5月

　這是諾獎得主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的自傳，裡面沒有自傳的鄭重語氣，詩人只是掇拾一些童年往事。與很多人的自傳相比，《記憶看見我》無疑顯得更零碎，甚至比帕斯捷爾納克的《四篇自傳性散文》還要零碎，甚至瑣碎。但當讀者細心咀嚼裡面的文字，便會發覺原來詩人的喁語並非零碎，而是凝練。

　這位唸心理學的詩人對從幼年到童年的歲月有一份惋惜之情。他說，回眸自己的一生就好像看見彗星，它最明亮的頭就是童年和青春期，它的核心或最密集的部分就是決定生命特徵的幼年，而它那稀疏的尾巴，就是詩人的老年，這是他不敢直面這顆彗星的原因，因為越看越不堪看，最後只有尾巴。書名《回憶看見我》可被理解為一種自我反思﹕「我」的回憶總要觀照「我」的一生。然而人的一生總是神秘、吉凶未明，就像一顆彗星，待光輝落盡便是死亡般的黑暗。

　所以在《記憶看見我》這裡，成年的記憶總是欠奉，作者只集中寫童年記憶，內容以一些童年印象為主。在這部「自傳」中，讀者可以發現詩在特朗斯特羅默的童年心靈裡幾乎沒佔據甚麼位置，如果勉強要找出與詩歌的關係，那麼，也許是一份心靈的孤寂和憂鬱啟動了他的詩心。

　在特朗斯特羅默的童年世界裡，學校和家庭分別佔據兩個連接但被有意區隔的世界，他刻意把家庭和學校分開，不讓後者（也就是社會）污染他的家庭（私生活），他自言聽到「學校與家庭間的合作」就會覺得挺反感，他也說這無關政治上的左翼右翼傾向，但這無疑令讀者想起他寫老師和親戚們的親德立場，和母親極力迴避政治，不許他在親友面前表達其親英傾向的態度。另一方面，特朗斯特羅默在納粹德國的陰影下度過童年，自小把德國軍隊想像成入侵每個人內在的邪惡事物，除了教師和親戚，他認識來自親德富裕家庭的同窗。讀者可從書中感受到，不單戰爭影響了詩人的政治（尤其是對德國的看法），周遭人們的親德立場亦與對納粹的恐懼感互相糾結，這些印象正好對應著詩人潛意識裡的邪惡事物。

　這有趣的想法，卻可幫助我們理解特朗斯特羅默成長期間的心靈世界。在書中第一章，他也坦言自幼父母離異，他與母親同住直至完成學業為止，而且他沒有兄弟姊妹，唯一的愛來自養育他的母親。有一次，教德語的班主任因為他找不到德語課本，而向他媽媽傳了紙條，特朗斯特羅默特別提及這次沮喪的經驗，可見他對學校和家庭的區分是頗為執著的。

　在學校，他時常遭同學欺凌，而且校園暴力也不限於同學，例如他在〈初中〉裡記載老師R毆打學生的事，教他拉丁文的老師在陰沉和低氣壓的季節便會發脾氣。特朗斯特羅默雖非壞學生，卻無法忘記被老師責罰的經驗，這種經驗造就詩人從學校代表的喧囂世界回到家裡的寧靜空間的傾向，簡單說就是走向心靈的孤寂。這種陰鬱的體驗被書寫到詩歌裡，在馬悅然翻譯的詩集《巨大的謎語》裡，有一位題為〈正如當孩子〉的詩，詩中第一句說﹕「正如當孩子時，一種巨大的侮辱/像一個口袋套在你頭上……」而詩中那被欺侮的孩子形象，很可能就是詩人兒時的寫照。

　特朗斯特羅默與許多作家一樣，在童年的孤獨裡很快找到閱讀作為補償。書中特別有一章題為〈圖書館〉，作者講述他怎樣偷偷走到成人圖書館裡借書，看來他小小年紀已不喜歡讀兒童書，女圖書館員也不許他借成人圖書館的圖書，然而他最想看的書也在那裡。《記憶看見我》展示了一些卑瑣的日常事物，它們為詩人的心靈王國組成一堵堅牆，對抗外面邪惡的世界。

　而〈驅邪〉整整一章都在描述詩人自己十五歲時的憂鬱症，詩人描述這種「病」的可怕，它不是威脅人體的疾病，「也不是疑病」，卻令作者全身（尤其是雙腿）無故地抽搐、痙攣。這更可以說是一種存在的體驗，「我的存在中最重要的要素是疾病」，詩人說，而這種疾病令他感覺世界是一間醫院，裡面充滿了「身體和靈魂扭曲的人」。基於這種「病」，詩人開始對宗教有所懷疑，這種經歷令人想起齊克果的「致死的病」，卻可能是引領詩人走向哲學閱讀的救贖之途，雖然後來啟迪詩人創作詩歌的主因是拉丁文課讀到的賀拉斯詩歌，但前面各章所講述的心靈經驗，無疑為詩歌創作提供了豐富的土壤。有人說，詩人都是脆弱的心靈，以詩歌來抗拒社會的黑暗，以捍衛他那卑瑣的存在，興許這也是驅使特朗斯特羅默走向詩歌創作的原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