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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化石。 網上圖片
朵 拉
旅遊觀光無論走到哪兒,皆過客也,很多地方遊過,經歲月淘洗餘下一抹若有似無的影子;至於那些無法引人入勝的名勝,像用後即棄的紙巾,不經意拋進正好路過的隨便一個垃圾桶,過後記不起來。一日回頭看,竟也有那超越了時間和空間,保留在心底一直沒離開,一個叫十渡的地方。
在十渡爬山時,尚未知道和十渡同樣堅固記憶的魚化石,當晚即將出現。
旅遊小巴從十渡往北京市區開去,路過周口店時天色益發暗沉。9月天暗得比較早,同行的北京畫家劉說,到了冬天更是晝短夜長。
四季國家的氣候變化較大,陰鬱秋日下午的北京天空灰灰的,路旁幾個工人吃力在鋤地,並非耕田,不是種花,是一片建築工地。不知道用鎬頭還是鋤頭,這樣要花多長時間呢?海外遊客不明為何不是鏟泥機在工作?
周口店的歷史,從導遊口裡的敘述獲知,沒多餘時間停下,目的地為北京畫院。
1995年,沒有網絡,靠口口相傳,得知有個地方在北京郊外,秋天可見滿山遍野的紅葉。趁著內蒙之行過後,一群畫家從包頭搭火車到北京,專程去十渡。
回來過後許多年,才在網絡上將過往的形影聲色重新連接:位於北京西南的房山境內,跟河北野山坡接壤,因從千河口,沿途在拒馬河要過橋渡水十次,故名十渡。1986年評為北京16景中的第8景。一直到我們觀光過4年後的1999年才被評為北京市首批風景名勝區,屬於國家4A景區。以岩溶峰林和深切河谷地貌為特色的自然風景區。
山路迂迴,車行緩慢,出奇漂亮的山壁讓人驚訝中國水墨畫裡的山水居然是真實的場景。在海外對著古老的畫冊描摹,沮喪古人在想像中畫畫,很想放棄。突然連綿山水彷彿從畫面裡頭跑出來與畫者相認,想像的人原來是距離中國遙遠的我。就連那燃燒得滿山殷紅的樹葉,也未曾見過,不是楓不是柳不是銀杏,像大型的羊齒葉,不生山壁而長在樹上,排排相對懸掛的葉子,一片璨紅似火向左右伸展。單棵看著不稀奇,可是,充盈整個林間,鋪陳整個山裡,製造了一種派頭龐大的華美氣勢。
紅葉激情在喧囂的景區,寧靜而幽謐,幾個人走了許久才見一老者,在小山道邊擺檔口,賣一小把的花椒,僅一人幫襯買了一點。海外來人不慣爬山越坡,走路也氣喘吁吁。趁有檔口停下聊天,可惜老人口音重,幸好導遊當翻譯。我們看來生活彷彿不易,但老人並無怨言。
途經一片石地,導遊說這叫千古河床。後來走過很多國家,看過不少風景,記憶中秋日午後這一片巨大的空曠河床恆在。一條沒有水的河,河裡的魚都游到哪裡去了?尚未四點,導遊提醒大家即刻往回走,天黑得快,沒街燈,再遲便看不見腳下的路。
缺乏登山訓練的人趕緊折轉回頭。下山不比上山輕鬆,因為心急,行走的速度變快。車子在逐漸蒼茫的黃昏裡慢駛,一路燈火黯淡,進入北京市區方見霓虹燈閃爍,行程的主要安排是到北京畫院交流。
習畫時間不短,非正式學院訓練,稱自己在野黨。80年代末,收到朋友以電腦打印的中文信,字字整齊利落,邊讀邊陷入緊張狀態,想像未來毛筆可能落到棄之如敝屣的下場,趕緊設法學習中國水墨畫。
住在馬來人為主的小鎮,沒人聽過水墨畫,一片荒涼的中華文化環境,文房四寶遍尋不著,堅持之心仍不懈,一有機會到中國順便採購,大包小包提回來,節省地用。中國人聽得目瞪口呆,不相信「怎麼會有地方沒毛筆沒宣紙的?」為了要把印章蓋在完成的圖畫上,石頭和印泥也是到北京榮寶齋購買。
這現象是現實,並非在為自己畫得不好找到最好的藉口。
北京畫院的老師熱情接待,揮毫示範,看似隨意沾水蘸墨,落筆瀟灑自如,開了遠道而來的海外畫家眼界。王老師帶到他畫室,示範作畫還贈予個人畫冊。大家紛紛翻看畫冊,我卻瞧見書籍滿櫥的櫃子上邊有片石頭,年輕無知的人臉不紅地問:老師,這石片裡為甚麼拓一條魚?
王老師暖暖的微笑裡有寬容:這叫魚化石,是逛潘家園的時候買的。你喜歡?送給你好了。
潘家園為北京最著名的舊貨市場,和魚化石一樣,對我是新鮮地方和名詞。
2007年搬家前整理包紮裝箱,重見魚化石。事實上12年來它一直擺在書桌上,只不過人對自己擁有的任何東西,擱置著,毫不在意,時長日久便忽略了。
魚化石沒因我的忽視而生氣,或是,消失。
石頭裡有一條魚,是從哪裡來的呢?王老師說魚化石,我馬上聯想起那片沒有水的千古河床,那裡的魚是否全都游進石頭裡邊去了?
魚要化成石頭,需經過三個階段。書上記錄「幾億年前,生活在江河湖海中的魚,死後沉入水底,被沉積的泥沙覆蓋,加上水底空氣隔絕,因此魚的屍體不會腐爛。經過億萬年變化,受到高溫高壓作用,魚屍上覆蓋的泥沙越厚,壓力越大,當泥沙變成堅硬的沉積岩時,夾在其中的魚屍,化成堅硬的石頭,魚的形狀仍在,這就是魚化石。」科學的魚化石,比不上文學的魚化石動人。卞之琳在蘇州的留園五峰仙館內看見大理石天然畫「魚化石」,對著從千里之外的雲南運到江南,仍完好無損的那塊直徑一米左右的大理石,觀賞它表面隱隱約約的景物,據說當時在戀愛著著名的張家三姐妹其中一人的詩人寫下《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 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 /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詩人寫了詩,讀者或評論家的看法與寫作者有關係麼?
那年一句客套話也沒有,直截了當回答王老師好呀,謝謝了。毫不客氣把魚化石拿走。回家路上,同去的畫家批評:這麼隨便就送人,一定是假的,不值錢的東西。值錢或不值錢,價值在送與收的人心裡。就像魚化石的詩,有人說是情詩,有人說不是。是與不是,你有你說,他有他想。
贈魚化石的那份情意不會忘記。可收下以後,至今沒聯繫,無情至此讓王老師失望了麼?贈與收的兩人原不相識,後來也沒再相逢。不會說話的魚化石,二十多年來不曾開口,沉默地在書桌上看著我讀書、寫作、畫畫。我看見它猶如沒看到,但我知道,它一直在。
後來再到北京十多次,和十渡總缺乏那一點機緣,甚至沒聽誰提起,亦不曾再遇魚化石。彷彿消失了的時光一直在走著,來到慷慨有情的王老師當年的年齡,回頭一看,恍然大悟,是王老師的魚化石教我怎麼對待喜愛藝術創作的年輕人,教我如何做一個讓人難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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