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承鈞
正值丹桂飄香時節,處處瀰漫桂子馥郁的芬芳。對於桂花,我有一種特殊的偏愛。她外形平實而不張揚,卻擁有世上最純美最醉人的氣息,一如宋人楊萬里所云:「不是人間種,疑從月裡來!」
小時家居寧波,我家天井(院子)裡就栽有兩棵桂樹,一為金桂,一為銀桂,常年枝繁葉茂。一入秋,金桂銀桂相繼結蕾,小而密集的花粒漸次綻開,幽幽的芬芳一天天變濃,到中秋前後臻於高潮,郁香絕塵,直到重陽過後還不散去。緊靠臥室窗前還有幾叢常年開放的四季桂,使整個院落長年沐浴在醇厚的桂香中,令人神清氣爽、坦懷若蕩。桂花香成了我一生的最愛!
上初中的一個國慶節,父親帶我們全家去杭州旅行,遊罷西湖之後,領我們去一個景點,父親特意對我講:「這個地方你一定喜歡哦!」我們來到西湖南高峰與白鶴峰之間的一片山谷,老遠就聞到一股熟悉的迷人芳菲。但見漫山遍野種滿誘人的桂花,層巒疊翠掩映著珠英瓊樹,金色銀色的花簇密密麻麻飽滿綻開,香飄十里、沁人肺腑,如同置身仙境,真乃妙不可言。父親道,此地乃西湖十景之一,叫「滿隴桂雨」,這裡種有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共上萬株,一遇露水或風起,密如雨珠的桂花便隨風飄落,人行桂樹叢中,沐「雨」披香,別有情趣,故有「滿隴桂雨」之稱。如今,這裡已建成300畝的「滿隴桂雨公園」。
後來我家北遷中原,臨行前聽說北方少有桂樹,我特意在院裡摘了許多盛開的桂花,將香噴噴的金黃桂粒裝進瓶子,又將它們當標本夾進一本本書裡。果然,當時北方確實難覓桂花,我再也聞不到她那熟悉的香氣了。唯一的自慰是翻開書本端詳桂花標本,雖然它漸漸變得扁平、不再新鮮;夜深人靜時,我悄悄找出那隻小瓶子,輕輕打開,一股幽幽的桂香便撲鼻而來。伴隨這種芳菲,我會做一個屬於江南的少年之夢……。
世事無常,厄運難料。永遠忘不掉那個令我心碎的黃昏——那是「停課鬧革命」的混沌年月,一天下午,我悄悄離開批判會現場,溜進課堂偷偷讀一本《普希金詩選》。不料被兩名跟蹤的「紅衛兵」一把將書奪去;一翻,從書裡抖出兩片桂花葉子和一簇乾癟的花粒(我用來當書籤的);一查,這本被禁的「黑書」又是學校圖書室那個「右派女教師」偷偷借給我的(這位羅老師係印尼歸僑,1954年回國到國際廣播電台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發配至河南「戴帽」教外語)。好傢伙,「與右派分子暗中勾結」、「公然閱讀毒草黑詩」、「偷藏桂花、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一頂頂大帽向我扣來!眼見我厄運臨頭在劫難逃,一位同樣愛好詩歌的「軍宣隊」領導竟以「偉大革命導師列寧同志也愛讀普希金」為由巧妙地救了我,但那位羅老師卻被勒令離開圖書室去掃廁所,我珍藏的桂花標本也被「造反派」搜走並狠狠地「踩在腳下」……。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不堪回首的「文革往事」已恍若隔世,而「造反派」將我的桂花標本狠狠「踩在腳下」的細節,卻常常噩夢般出現在我的腦海……那位教我們俄語、用俄文朗誦普希金的羅老師想必早已平反摘帽了,她現在何處?我問過多人均無從知曉,成為我一個心結。唯一記得出事後的一個下午,大雨傾盆,我在學校操場邊碰見她,她剛清完廁所,手裡還拿著大掃帚,我很有點內疚,因為《普希金詩選》和桂花標本害了她,她卻搖搖頭,悄聲安慰我:「這不能怪你,你不必自責……讓我欣慰的是,咱倆有一個共同點,都愛桂花,都愛詩歌,是嗎?」我默默點頭,淚水噴湧而出……。
萬幸的是這些年滄桑劇變國運昌盛,神州面貌日新月異,人們的觀念和生活環境也風情萬種今非昔比了!不啻杭州、咸寧、蘇州、桂林、合肥我國五大桂花產區桂花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蒸蒸日上,全國各地都可聞到桂花的芬芳,連石家莊、太原、濟南等不少北方城市也千方百計栽種桂花,近幾年筆者棲身的這座中原城市大搞綠化美化的民心工程,市區各大公園、學校、機關、社區和主幹道兩旁也不乏桂樹倩影。我居住的小區去年也新栽上數十株來自江南的名貴桂樹,一入秋便清馨四溢滿院芬芳,令我生出「處處聞桂香,疑是回浙江」的錯覺哩!
據報道,上海、南京、成都、貴陽等城市每年都有「桂文化節」,連北京頤和園也舉辦「桂花節」呢!桂花是杭州的市花,我參加過每年一屆的「西湖桂花節」,桂花節就在滿隴桂雨公園舉行,西湖桂花節以萬株桂花為載體、以悠久的桂文化為脈絡、以《山海經》的桂月故事為主線,設計了廣寒宮、月老閣、吳剛酒肆、金粟園等幾十個景點。其間除品茗賞桂外,還別開生面地舉辦來自全國各地的「桂花主題飲食」展和詠桂詩文朗誦、書畫筆會、攝影比賽及江南絲竹、越劇表演、嫦娥奔月、吳剛捧獻桂花酒等民間文娛活動。出新意,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地方節慶活動,為期一月的西湖桂花節每屆都能吸引海內外數十萬賓客,成為杭城的一大盛事。
重陽節夜,筆者與女兒在小區花園散步,滿園桂香令人心醉,於是相約每人背一首古人詠桂詩。我先詠出王維的《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女兒笑道:「我也念一首姓王的詩——是王建的《十五夜望月》——『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入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我意猶未盡,又念一首朱淑真的《木犀》:「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伊忙。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女兒笑曰:「那好,我也再來一首姓朱的吧,是朱熹寫的——『亭亭岩下桂,歲晚獨芬芳。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桂花香伴著古詩詞和我們父女的談笑聲,在秋夜的庭院裡久久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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