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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青。網上圖片
李小嬋
小時候，我們家住在鼓浪嶼原日本領事館的大院子裡，這個大院子由三座樓房組成，一座是原辦公樓，一座是兼有地下牢房的原外務樓，我們家就住在這個公寓樓裡的一個獨立單元，用現在的語言叫做二房一廳，一廚，一衛，一浴，外加兩個走廊，又有一個門廳，這個門廳分為內外兩個部分，日式房子稱為內玄關和外玄關。
玄關是日本建築的一大特點，日本的玄關有兩個意義，一個是迎接一家的家長，他們稱主人，進出的場所，也就是一家的家長每天上班、下班，太太都會到玄關送迎。玄關的另一個意義是擺設陳設台，台上擺設插花或盆栽，及一些吉祥物，例如龍年就擺一隻銅鑄的龍，蛇年就擺一隻陶瓷的蛇。到了兔年就換成一隻毛絨絨的布藝兔等等。
我們在鼓浪嶼原日本領事館公寓樓的家，外玄關和內玄關沒有日本式的擺設台，取代的是內玄關的地上直接擺著二十盆萬年青，分成兩排。每盆裡有五、六株萬年青，那是父親從一盆萬年青開始，一點一點慢慢擴大種植出來的。
當時我們家沒有什麼擺設品，甚至連別人家客廳幾乎都擺著的收音機也沒有，因為父親是1950年代初從日本回國的海歸，海歸時把母親從日本帶回來，所以他們怕被懷疑竊聽敵台，一直到文革結束，都不敢買收音機。那時候，小孩子們一起玩，經常會互相問：「你們家有什麼？」別的孩子都會報一個他們家比較奢侈的東西，比如「五屜櫥」，「收音機」，「梳妝台」，偶爾也有沙發，畢竟鼓浪嶼是華僑之鄉，解放前留下的豪宅還保留著。我呢，總是很驕傲地回答：「我們家有萬年青」。萬年青成了我們家的象徵。
父親喜愛萬年青在左鄰右舍是有名的。因為那些萬年青是放在玄關，所以到我們家的客人，總是先在玄關觀看那兩排萬年青，再誇上幾句，類似「真好看」啦，「總是那麼綠」啦，有些人還問一些澆水的情況啦，有沒有施肥啦等等。父親總是面露喜色，不厭其煩地向客人介紹這些萬年青，諸如我們並沒有施肥，應該怎麼澆水，怎麼定期鬆土，父親還有一個自己的理論，說：「植物和人一樣，不僅有生命，也有感覺，只要我們每天關注它，它就會很精神，很養眼。」
父親的工作是在廈門大學教數學，在家時大概就是備課和寫論文、看書。另外父親還有一個很投入的興趣，就是下圍棋。
一般下圍棋總是兩個人對弈，可是小時候經常看見父親一個人，自己跟自己下圍棋，老是自己執黑先行，然後再下白子，一來一去，不亦樂乎。可是下完圍棋，好像有什麼規定似的，一定會到玄關，對著那兩排萬年青，左看右看，好像永遠看不夠。後來才知道，父親下了幾個鐘頭的圍棋以後，眼睛老是印著滿滿的白點點和黑點點，所以，父親下完圍棋也一定要到那些萬年青前面，好好地養眼睛。
母親見萬年青對父親的眼睛有好處，就倍加關照這些萬年青。母親是專職主婦，每天按時給萬年青澆水外，還每隔一天，用濕毛巾一葉一葉地擦這些萬年青的葉子，使得那兩排萬年青越發翠綠欲滴，四季常青，人見人愛。
也有不少客人開口要父親的萬年青，父親總是有求必應，把花盆裡的萬年青割下一株，用濕布裹著萬年青的根部，讓客人帶回家。
在父母的呵護下，我們家萬年青不斷繁殖，愈來愈茂盛。
可是有一年冬天，最靠玄關門的三盆萬年青，突然有了異變，應該自根狀莖頂部叢生出的新葉好久沒有冒出來，而且最底下短粗的根狀莖呈黃色。父親非常著急。
有一天，父親休息時間照例來到玄關，蹲在那三盆萬年青前面，琢磨萬年青為什麼發黃，三歲的妹妹也頓著小方步來到玄關，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蹲著，妹妹站著，兩個人都一樣的對著那三盆萬年青看，說來奇怪，一老一小，神情卻是一樣，都擔憂那三盆萬年青。
父親像是對著妹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奇怪，這三盆萬年青怎麼回事呢，是天冷凍壞了？」其實鼓浪嶼的天氣，最冷屋內也有十三度左右，不至於把萬年青凍壞，所以，父親很納悶。
妹妹好像要加入父親的質疑行列，一邊學著父親蹲下來，一邊一本正經地對父親說：「爸爸，是啊，我就是怕它們感冒，一直給它們澆熱水，可是它們還是感冒了。真奇怪吶。」
父親聽了馬上站起來，先是一愣，然後馬上反應過來，昂頭哈哈大笑，把蹲在萬年青旁邊的妹妹扶起來，摸著妹妹的頭，向我們表揚妹妹說：「哦，妹妹真聰明啊，知道天冷了該喝熱水，怕萬年青感冒，給它們喝開水，是嗎！這很好很好啊。」
妹妹當然以為自己做了好事，高興地說：「嗯，我再澆熱水……」媽媽笑著把妹妹抱起來，一邊向妹妹解說熱水是怎麼回事。這是我最年幼時的一個清晰的記憶。我還記得，妹妹那時候的神情，真是可愛。
記得那一天，父親不僅沒有生氣，還很高興，在吃晚飯的時候，特地把這件事情拿到飯桌上，對我們幾個兄弟姐妹說了一通。
父親說：「從『做事』的角度來看，妹妹用熱水澆萬年青是『錯的』；可是從『做人』的角度來看，妹妹的愛心又是對的，而且妹妹還小，才三歲，不知道萬年青和人不一樣，這次通過學習，就知道了。你們在學會做事之前，首先要學會做人。這是最重要的。」
話說1996年，因為政府把鼓浪嶼原日本領事館建築物列為國家重點保存建築物之一，我們搬出了原日本領事館，住進商品房。中國的商品房當然沒有玄關，一進去就是客廳和飯廳，父親的那些萬年青換了好幾次地方，先是朝南的陽台，但是，南國的太陽太妖艷，萬年青好像不喜歡，經常垂頭喪氣，就換進陽台的裡側，可是，陽台的裡側是父母親的臥室，澆水、清洗不方便，再後來搬到了父親的書房兼客廳，父親依然是很喜歡萬年青，因為是在書桌旁，每天就與萬年青在一起了。母親依然隔天給萬年青洗擦葉子。
說來奇怪，已經90多歲的父親，現在耳朵幾乎全聽不見了，但是，眼睛還非常好，查看字典，只要摘下近視眼鏡，不用放大鏡居然還能夠清楚地閱讀，我想這應該歸功於父親的萬年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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