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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晨 風
在北京郊區一家正裝修的酒店找到了兵團戰友胡先生。他返城幾十年從沒有固定在哪個單位上過班，跑來跑去地解決了謀生的事兒。那時，他在幫一個朋友籌建酒店，任務就是看着施工。他住在一間簡陋的臨時宿舍裡，日子非常清閒。他的床內側放着中國音樂史、錄音機和成排的磁帶。他把一摞磁帶抱到小桌上說：「這些都是我20多年前錄製的歐洲古典音樂，現在還能聽。」說着就拿出一盤《蝴蝶夫人》放進錄音機，激盪人心的音樂聲便在小屋中響起，彷彿是一條穿透歲月的河流。小屋最顯眼的地方，掛着他和女兒在美國洛杉磯的合影。胡志鋼說這照片中的他顯老，其實，歲月並沒有在胡志剛身上留下太多痕跡。無論是他的相貌、心態還是言談舉止，都是屬於年輕人的。
以下是胡先生的自述。
如果讓我再活一次，我一定要從小好好學鋼琴，鋼琴太好了！你要寫我，一定圍繞着音樂這條主線 ，因為我這幾十年就沒有離開過音樂。要不是下鄉，我現在肯定是音樂學院的教授。現在這個夢只能讓我女兒實現了，她從美國知名的音樂學院畢業，在大學教音樂，還有了自己的音樂工作室。
我是1969年初中畢業下鄉到東北兵團的，那時我家的五個孩子都下鄉了。
我不是出身於音樂世家，父母都是技術幹部，可我從小喜歡音樂。小學唱的歌是《讓我們蕩起雙槳》，文革時唱的是《我愛北京天安門》。到兵團後，我就唱民歌。我最早接觸鋼琴是在上小學時，那時一般的小學只有風琴，可是我們小學有架鋼琴，第一次接觸鍵盤我就愛上了鋼琴。我最喜歡的音樂，是貝多芬的《田園》。1973年，美國費城交響樂團來中國演出，正趕上我回家探親就看了演出，印象太深了，從此我愛上了嚴肅音樂。
開始學習音樂是1976年第二次回家探親。我姐姐介紹我認識了一位音樂學院的知名教授，我給教授唱了一支《藍藍的天上白雲飄》，教授覺得我還是個搞音樂的料吧，就同意教我，那時候教授音樂是完全不收報酬的。我開始去中央音樂學院聽教授講課，學習了一段時間，我的探親假已超了很長時間，不敢再在北京待下去。其實，如果那時繼續超假待在北京學音樂， 1978年恢復高考時我一定能考取中央音樂學院，命運就會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這個機會我沒有抓住，是終生遺憾！
回東北後，人家給我介紹了哈爾濱師範大學音樂系的一個有名的教授，讓我跟他繼續學。我就經常背着10斤大米上哈爾濱找那個教授請教。人家教我不收錢，可我總得有所表示。那時每月賺的錢基本都用來吃飯了，我也就能買得起10斤米。買了米買車票的錢就沒了，我就「蹭」車。列車員問我上哈爾濱幹嘛，我就說去玩，列車員就不追究了。那時候知青「蹭」車的現象很普遍，因為知青沒有錢，所以就是查出來列車員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當然，人家想不到我從興凱湖到哈爾濱千里迢迢就是為了聽堂音樂課。為了去聽課，我還得經常到連隊醫務室「泡」病假條。
1978年我返了城，返城後分到北京環衛局維修廠。返城知青都分配的是翻砂、鑄造什麼的工種，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兒，我分到了鑄造車間。那年我24歲，只比那些從校門到廠門青工大三四歲，可在單位領導眼裡，知青只能幹粗活兒。不過，我從來就沒想好好當個工人，我想的是今後怎麼才能學習音樂。因為會唱歌，我被調到局工會幫忙。我是1969年初中畢業生，連高中文憑都沒有，所以轉不了幹，一直是以工人身份在那兒幹些吹拉彈唱的活兒。後來我又調到了北京百盛商廈，一邊負責保衛，一邊負責訓練一個業餘銅管樂隊。百盛商廈來了個喜愛音樂的老總，為了宏揚企業文化想起組建樂隊。
回城十幾年，無論從事什麼工作，我始終堅持業餘在音樂學院進修，跟許多有名的教授都成了朋友。1985年我買了架鋼琴，花了1400元，那時我每月工資才30多元錢。我練習鋼琴不久，就開始讓女兒學鋼琴，那年女兒5歲。在學琴這件事上，我對孩子的要求近乎殘酷，女兒從小就必須每天保證兩個小時練琴時間，犧牲了許多童年的歡樂。每次孩子去練琴都是我陪着，一是要跟女兒一起學，二是可以更好地指導女兒。
上課時，我聽得比女兒還認真。那時候每個月讓孩子學琴就得花近千元。有一次我的胳膊摔斷了打上石膏，還堅持是陪孩子去上鋼琴課。後來女兒考上了音樂學院附中，又考上了美國有名的音樂學院，現在靠音樂在美國立住了腳。女兒在美國的時候，為了陪女兒，我也到美國打過工。餐館、家政、裝修都幹過。那真是比在兵團種地還累，一天12小時沒有一分鐘閒着。一次在餐館切菜不小心把手指頭切了個大口子，拿不乾膠條一粘繼續幹。不過那是累在身體上，在兵團卻因為精神受壓抑身心都特別痛苦。在美國參觀洛杉磯新建的歌劇院時，我在世界著名作曲家的大頭像下高歌了兩首歌劇插曲。每個參觀者都可以在那兒的舞台上盡情表現自己。我在美國買了許多音樂家的大頭像帶回來。
女兒學的是作曲專業，替我實現了上音樂學院的夢想。雖然女兒吃了不少苦，但她心裡是感激我的，音樂給了她保障、尊嚴和事業。當然，女兒是被我逼着走上音樂這條路的，我是因為熱愛而拚命要學的。就是現在，每次回北京城裡的家，在家待24小時，其中有4個小時我都在練習鋼琴。有時女兒從美國打長途電話回來，我把電話放在鋼琴邊，她能一邊聽着我的琴聲一邊和我討論演奏技巧，我們父女倆遠隔重洋聊音樂。
這些年，雖然我已在給別人教授鋼琴了，可還是不斷去音樂學院旁聽，找教授請教。我在中央音樂學院階梯教室中聽課時，每每環顧左右，周圍都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心裡總是感慨萬分。20歲出頭時我在幹什麼？在大田裡冒着雨割麥子，收豆子，一身汗，兩手泥。學習音樂越深入，就覺得已超越了音樂本身，音樂可以上升到人生哲理的層面上。
我喜歡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所以不是當官的料兒；我也不會算計，所以也不適合做生意。我喜歡做學問，搞音樂和做學問是一回事兒，需要專心，靜心，需要自由的生活方式。我是個極端自由主義者，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音樂創作需要那種極自我的感覺。我喜歡一個人旅遊，跑到名山大川去感受自然，去拍片子；我更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琢磨音樂。
再活一輩子，我一定要上音樂學院，接受完整正規的音樂教育，一定要把鋼琴彈奏到大師的水平！
採訪快結束時，我看到一張胡志鋼年輕時的放大黑白照片，那是他去哈爾濱學音樂時拍的。照片上的他是那麼年輕英俊，眼中充溢着憧憬。這張並沒怎麼褪色的照片，似乎象徵着胡志鋼跨越了幾十年的音樂夢。■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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