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居魁(復旦大學)
老張頭是我本科時的一位老師,也是系裡出了名的嚴師。入學時就聽到傳聞--中文系有四大名捕,老張頭則是第一捕頭。
老張頭擔任我們的授課老師前,就曾在考場上有過一次遭逢。開考前,一陣不緊不慢的聲音從容地拂去了教室上空飄蕩着的紊亂喧鬧,「考試,是為了檢測學習情況,抓作弊,不是目的,是為了公平。為了我們每位同學的公平,請大家務必遵守考場紀律。現在,開始考試!」
講話的是一位身形瘦小的老先生。四方的臉頰,白皙的面容,方方正正的眼鏡,看上去很是整潔、規矩,泛白的雙鬢使他不至於顯得過於嚴厲。耳畔極富穿透力的聲響與眼前瘦小的軀幹不甚相符,聲音裡鑄入了十足的力度,清晰地告訴在座的一百餘位考生,他是認真的,每個人也都聽得清楚--公平,絕對的公平。
老先生話音剛落,周圍便掀起了一陣波瀾:「唉,張捕頭......」
那天,考場上無人作弊,與考前的種種跡象着實不符。就在前一天晚上,同窗們還在以蠅頭小楷火急火燎地打着小抄,考試當天,他們還強忍着困意早早起床,瘋狂地佔領了考場兩側靠牆的黃金地段。「不戰而屈人之兵」,張捕頭着實厲害。
《現代漢語》是我們的必修課,三個學期的課程有兩個學期由老張頭擔任主講。老張頭的課沒有特別的要求,只是要求大家保持安靜。從小學到高中,安靜這個規矩立下了十餘年,在大學第一年裡,這條規矩便被摧殘殆盡。大學裡,大家掙脫了條條框框的限制,對安靜熟視無睹,課堂上一百多個人,對於老師來說始終是陌生人,大家講起話來自然也就有恃無恐。老張頭要求安靜,絕對的安靜,用他的話說,「不隨意講話是為了不影響其他同學學習,也是對老師最基本的尊重。」每每聽到聲響,老張頭便停止講課,板起臉來,死死盯着聲音發出的地方,直至他確信不會再發出聲響。如是再三,老張頭的課靜了下來,這種熟悉的安靜有如久違的故人。有些規矩是不能丟的,面對這個倔老頭,我們這幫散漫無序的學生只得乖乖地收起了自己的陋習。
老張頭對自己的要求也近乎刻薄。讀了十幾年的書,遇到的老師不下半百,在這些老師中,老張頭的板書近乎完美。每堂課上,黑板上總會佈滿精緻的小楷,一筆一畫,方方正正,從未有過例外。黑板寫滿後,老張頭便從書包裡取出自己特意準備的黑板擦,一板一眼地擦起來。老張頭似乎有潔癖,擦上一兩遍總不大滿意,他總要擦上許多遍,直至尋不到絲毫粉筆的痕跡。老張頭擦黑板時,全班的同學都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見證黑板上的字跡一點點消失,直到潔淨得讓我們驚嘆。
語言學的課程,理論性較強,不是很有意思,上座率一向低,許多老師經常點名,依舊阻擋不了翹課的勢頭。老張頭的課中規中矩,並無特別的吸引力,他也只是在每學期的末尾點一次名,算作平時成績,即便如此,上座率卻總是居高不下。
室友A是個翹課大戶,常被輔導員抓到辦公室談話。在健忘的A那裡,談話是沒有任何實效的,眾多老師的課,都悉數被列入備翹的大名單,惟有老張頭的課是個例外。老張頭任教的兩個學期裡,A一反常態,恭恭敬敬地把課程表貼到床頭,課程表上,有兩道熒光筆標示出的鮮紅粗線,線條上清清楚楚地顯示着老張頭的上課時間。一次,我問A為何不翹了,A道:「感覺對不住老張頭,心裡有愧,待在床上也睡不踏實。」老張頭曾說,如有特別緊急的事情,可以缺課,但心要在他那裡。A這個沒心沒肺的人竟也被他降伏了。
第二學期課程伊始,老張頭點了B的名字,剛剛結束補考的B惶恐應答。老張頭說:「上學期整體情況較好,只有B同學沒有及格,他考了56分,差得有點多,我沒讓他過,這次補考,得了58分,點名算作兩分。」B鬆了口氣,終於低空飄過了。
最後一堂課上,老張頭照例講完了課程內容。擦淨了黑板後,微微一笑,「我希望我的人生,大家的人生,像我的黑板一樣乾淨!」台下的我們笑成了一片,紛紛鼓掌。
畢業多年,和室友A小聚,無意中提起老張頭。A感歎道:「本科時沒學到甚麼東西,只有《現代漢語》是用心學的,刻在腦子裡了。知道我最驕傲的事情是甚麼嗎?我的《現代漢語》是靠着自己一次性通過的!」A有些激動,「我之前特別討厭那個倔老頭,那麼較真兒幹甚麼?畢業這幾年,我還挺懷念他的,他活得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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