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 輝
也斯:你我都在「幽明」的「半途」,一如《淹死者的超度》裡的身處異域的注經人,時時懷疑自己沒法還原原來的經文,只好創造一個自己的版本(是故新詩於我,只能是一個「私繪本」),或者不免像注經人那樣思思疑疑:「也許放開懷抱,不拘限於前人各據門戶的評貶,反而更能體會文中的散漫與枝節,用我自己的矛盾去了解文中的矛盾,也許發現那些含糊與跳躍,並不那麼離譜?」
不見年餘的老朋友,你我都在「幽明」的「半途」,在思思疑疑之際,偶有所感:注經人的辦法也許是寫詩的其中一種方法吧;你創作新詩原來已有五十年了,從1964年(《樹之槍枝》)到2012年(《大尾篤冬景》、《羅馬尼亞的早晨》、《採綠》),五十年如一日,在我看來,寫詩之於你,也許就是日常人生之「注」。
「注」是什麼?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有此說法:「注之云者,引之有所適也。」又說「故釋經以明其義曰注。交互之而其義相輸曰轉注。」他又指出:「按漢,唐,宋人經注之字無有作註者,明人始改注為註。」他援引《通俗文云》:「記物曰註」,又引《廣雅》:「註,識也。」不見年餘的老朋友,段玉裁所注的是文字,何妨也借用來「注」你五十年如一日的詩?
《淹死者的超度》的注經人說:「我姓柳......」繼而加演一段《柳毅傳書》的現代折子版,乃有所悟:「我們活在古老傳說的陰影中,又隨着現實的轉折作出我們自己的變奏。」「回程裡,我又見到許多無家可歸的亡魂,在斷柱頹垣的廢墟漂泊。」那何嘗不是你五十年如一日所關注的「越界」?越幽明(陰陽)之界,越「可見」與「不見」之界,同時也越文本之界,在我看來,那儼然就是王船山所論說的「氣」了。
不見年餘的老朋友,我近來愛讀王船山,在陰晦不定的時刻,晚來翻書,發覺他說的「氣」,通乎陰陽,乃「可見」與「不見」的一物兩體,當中指向個人能力的界限,「氣」之用在於創造,在於「生」物、「始」物;而「理」之用在於「注」與「導」,在於「成」物、「終」物;理氣活潑,就成全了創造。
歷劫之後,《淹死者的超度》的注經人問英潔:「那港口的中國客棧還有開門做生意嗎?」「哪有什麼中國客棧?整個港口只有一所Crêperie......」錄音整理好,寫了長長的後記,也等於反省了別人的故事對她的意義。英潔「看來好似放鬆了一點,準備去面對山下的世界了」,不見年餘的老朋友,那彷彿就解注了「變而不失其常」,「日新而不失其素」,讓一個人變成真正的悟者,回歸到真實的道路。
此所以注經人在歷劫(不管是想像的,還是真實的),終於理氣活潑了起來:「我望出窗外,真是個難得的晴天,我也要下山去,東邊長長的岩石的海岸,豎起許多網罟,還有更遠處,有晾鹽的澤地,那邊還有一大片我未走過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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