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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政協委員孫萍。本報北京傳真
【編者按】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京劇院國家一級演員 、中國人民大學國劇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孫萍在海內外京劇界聲名遠揚。她的先生葉金森的祖父是富連成社的創辦人葉春善。孫萍近日投書本報，敘述了兩岸交流的一段動人佳話：2014年10月底，孫萍與葉先生赴台灣參加一次研討會時意外得知，京劇名宿李世芳先生的三女兒三春竟一直居住在寶島。孫萍與葉先生輾轉尋到已改名張元貞的三春，促成了失散近七十年的母女重逢。由於版面所限，本報在刊出此文時略有刪節，文中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中國京劇史上開辦時間最長、規模最大、培養人才最多的京劇科班--「喜（富）連成」社成立於1904年。它走過了一條極其艱辛的創業與辦學之路，並最終成為傳統戲曲教育機構中的翹楚，為中國京劇事業的發展培養了大批優秀人才，保留、整理、創作、排演了大量優秀劇目，為中華民族傳統藝術教育探索、積累了寶貴經驗。其影響之深廣舉世無雙。「第一科班」之名，誠非過譽。
「偶然的傳奇」
2014年10月底，我與先生葉金森應邀赴台參加「2014年國際戲曲學術研討會」。會上，我以「富連成社科班的京劇人才培養模式」為主題發言，呼籲各戲曲教育機構培養戲曲演員切勿全盤照搬現代高校的辦學模式，而應提高對傳統科班的認識，繼承、發揚富社的成功辦學經驗，立「德」、講「義」、重「情」，培養尊師重道、德藝雙馨的戲曲人才。富社嚴謹的教學與傳奇的歷史，贏得了劇界同仁們經久不息的掌聲。
發言結束後，研討會已近尾聲。許多台灣學者意猶未盡地留下與我們繼續交流。人群中，一位欲言又止的男士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當我們上前詢問時，他平靜地以問作答：「剛才您的發言中提到了李世芳--您知道他三女兒的下落嗎？」
李世芳--這個名字是富社人心中永遠的驕傲，更是富社人心中永遠的傷痛！猛然間聽到這三個字，我悵然若失、陷入了沉思：
1931年春天，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兒被父親領着，邁進了富連成社的大門。而這個男孩兒，就是日後名動劇界的「童伶主席」、「四小名旦」之首--李世芳。李世芳無論扮相還是戲路都酷似梅蘭芳先生，甫一登台便譽滿京都，獲「小梅蘭芳」之譽。梅先生1936年專程從上海趕回北京，借看望富社師生之機，欣賞了李世芳的《霸王別姬》與《貴妃醉酒》。看罷演出，梅先生主動提出收他為徒--這是對李世芳藝術最好的肯定！
然而，彼時在科學藝者嚴禁另行拜師，梅先生「特殊」的青睞無疑給社長葉龍章先生出了一道難題。一邊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大師，一邊是森嚴的行規，經過深思熟慮後，龍章先生提出請梅先生同時收世芳在內的幾位旦角學員為徒，梅先生欣然應允--龍章先生用智慧與氣度成就了一段梨園佳話。
可歎天妒英才，1947年1月5日早晨，藝術上如日中天的李世芳離滬返京，看望家人與剛剛降生的幼女三春，乘坐的飛機在青島上空失事，一代名伶就此隨風而逝......
而眼前這位男士語出驚人：世芳先生至死未能謀面的遺孤流落寶島，此刻與我們就近在咫尺！他告訴我們，李世芳的三女兒張元貞現在是雜技科老師，此時正帶領學生外出排練。我與先生聽罷，又驚、又喜、又惑、又急！
驚的是，這樣一段塵封的往事，竟然在寶島台灣重新揭開面紗；喜的是，一個骨肉分離的家庭，多年之後終於可能重聚；惑的是，這位身世悲慘的三春，因何輾轉飄零海上；急的是，耄耋之年的世芳夫人，正在苦苦等待這個「失蹤」了近七十年的女兒！
千頭萬緒化作一個簡單的念頭：必須馬上見到這位「張元貞」！ 我們當即放下一切，奔赴排練現場。
往事不堪回首
熙熙攘攘的大操場上，鑼鼓聲震耳欲聾。擁擠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一位六十多歲的女士，恬淡、寧靜，從外貌依稀能辨出世芳先生的影子--果然是她！待我們說明來意後，元貞老師將不堪回首的往事娓娓道來。平靜如水的語調，仍難掩烽煙歲月裡的波瀾壯闊：
世芳先生罹難後，一家人如墮深淵：父母暮年喪子、晚景淒涼，夫人痛不欲生、數度尋死，女兒幼年失怙、嗷嗷待哺--長女大春由世芳夫人姚寶璉的娘家人幫助照料，次女二春與不滿百天的幼女三春則托付給李家。天災未竟，人禍橫起--李父的一位女弟子，以抱養為名，將孤苦無依的三春拐騙離京，逃奔青島，輾轉至台灣。
動盪的歲月裡，幼女三春嘗盡了悲苦、受盡了折磨。不滿十歲的孩子，被毒刑苦打折磨得體無完膚、血浸襤衫；瘦骨嶙峋的女孩，樓梯一角蜷着入睡，刮刮鍋底勉強充飢；堂堂的「李家三小姐」，頂着破碗、迎着寒風、往返數十里--只為給養父母「賒」回一頓夜宵、以免挨打。十歲時，她被赴台的吳橋張姓雜技藝人收養，改名張元貞--學習雜技很苦，但與之前的處境相比，她覺得「已經很幸福了」！
聽完述說，我與先生已是淚流滿面。因為家庭的淵源，我們與李世芳夫人姚寶璉大姐多年來保持着密切的聯繫，對她的思女之情感同身受；而李世芳先生英年早逝給家庭帶來的巨大衝擊，也是我公公婆婆多年的心病......我們下定決心要彌補這個存在了近七十年的遺憾、續寫這個「暫停」了近七十年的傳奇--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富連成的故事注定要由富連成的後人續寫！
「必然的佳話」
當我們提出請她回大陸探望母親時，元貞老師卻略顯遲疑。幼年的遭際使她對母親誤解頗深。然而我堅信我們的真誠與真情一定能讓她回心轉意。隨即，我們更改了行程，數度拜訪元貞老師，勸她赴京與母親相見。我們鍥而不捨的誠心終於打動了元貞老師，她的口氣開始鬆動。
甫一回京，我們轉赴津門拜訪已經93歲的姚寶璉女士。姚老聽說我們此行見到了三春，激動不已；聽說我們要促成母女相見，更是欣喜異常。近七十載的等待，老人已如死灰的內心終於騰起星星之火。
之後的一兩個月裡，我與先生一方面積極籌備「富連成社科班成立110周年紀念大會」，一方面時刻為這對失散近七十年的母女溝通感情、消融誤解。有心人，天不負。12月27日，「富連成社科班成立110周年紀念大會」圓滿結束。次日，遠道而來的三春與失散多年的姐姐二春同到天津看望年邁的母親。
當白髮蒼蒼的母親將年近古稀的女兒緊緊擁在懷中的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激動與喜悅的淚水！七十年光陰，是那麼短暫、又那麼漫長；大陸與台灣，是那麼接近、又那麼遙遠：「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
孫萍 2015年1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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