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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的柳樹深得人們喜愛。 網上圖片
雪 櫻
與大樹一起成長,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當我懂得這個道理時,那些陪伴我成長的大樹已經找不到了,我很想大哭一場,不知為何,卻哭不出來。
今年植樹節前夕,朋友相約去臘山參加義務植樹活動,另一朋友卻反常地說:「我不去了!我把我家小院裡的樹養好就行了,不想再傷心了!」他徐徐地解釋:「每年去山上植樹,但成活的樹苗少之又少,好多小樹還沒扎根,就被大風颳倒了,或遭人為破壞。樹也是有生命的,這樣夭折,怎能不心痛?」心痛二字,在我心上砸出一串不安。
常常想起軍旅作家周濤的經典之言:「如果你的生活周圍沒有偉人、高貴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麼辦?請不要變得麻木,不要隨波逐流,不要放棄向生活學習的機會。因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圍還有樹-特別是大樹,它會教會你許多東西。一棵大樹,那就是人的親人和老師,而且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就是偉大、高貴和智慧。」樹和人一樣,也有生老病死,但是樹比人活得深刻,比人智慧,很多時候,人不如一棵樹。我沒有見過白楊、紅柳,也沒有見過雪松、胡楊,伴隨我成長的都是一些很普通的樹,有些普通得都叫不上名字。
我出生在一所高校的家屬院。最初的時候,大學的門與家屬院的門對着,放學後,把書包往傳達室一扔,我和同伴就溜進大學校園裡玩,像剛出籠的小鳥,自由又快活。春日的下午,陽光充沛,照在幾棵大柳樹的葉子上,耀眼發亮,泛起白色的光。我們在大樹前面的空地瘋跑,不一會兒便渾身汗涔涔的。那幾棵大柳樹很老了,我和同伴兩人剛剛好能把樹幹環抱起來,樹皮皴黑,佈滿裂紋,像是裂開的口子,那樣的觸目,我經常看到螞蟻排着隊在樹上散步。玩累了,我們坐在樹下休息,有個同伴很會找樂子,她攀着樹幹爬到樹上,拽幾根柳條,我們編成帽子,戴在頭上。
不要小瞧這幾棵大樹,它們可是學校的功臣。每年冬天學校給職工和家屬發放大白菜、黃河大米等,都是在大樹下進行,人們在樹下排隊,按着次序領取,場面十分壯觀;到了夏天,人們都來樹下乘涼,有時雲彩颳來一陣雨,我們也不慌張,有大樹這把天然的大傘,一點也淋不着;到了冬天,萬物蕭索,大地歸寂,大樹下也不缺少人氣,老人帶着馬扎來這裡曬太陽,大人推着童車,讓孩子在樹下學走步;而晨練的人們,一年四季都不會離開這幾棵樹半步,這裡成了他們的根據地。我曾留意過一位離休幹部,看她走路的樣子像是患有腦血栓後遺症,肢體不是很協調,她都是趁中午人少時才過來,在樹下鍛煉身體,或是背靠大樹活動頸椎,或是做自己發明的經絡操。有時候,她還會扯開嗓子唱上一段,是粵劇還是昆曲,我聽不懂,但是我記住了她在大樹下搖曳的影子。
幾年後,學校把大門改在東面,進入學校需要繞遠路,但不管怎麼繞,我去校園都會專門走遠路,從那幾棵大樹的地方路過。改換大門後,來這裡鍛煉和休閒的人少了,那幾棵大樹一下子變得沉寂下來,無形中多了幾分神秘感。其實,樹的變遷與人的成長是相似的,都會經歷陣痛的階段。初三那段時間,我背着書包,愛一個人獨來獨往,沒事時便去校園裡閒逛,買根雪條,走到大樹的地方,正好吃完,將雪條棍扔在樹下,瞬間螞蟻們便蜂擁過來,愈聚愈多,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我安靜的觀看螞蟻大軍精彩絕倫的表演,一個人圍觀一群螞蟻,比豐子愷筆下的「螞蟻搬家」要有意思得多。我覺得有大樹的庇護,這些螞蟻也是幸福的。我也是幸福的,大樹不會說話,可它懂得我的孤獨與惆悵、憂傷與痛苦,它是我值得信賴的老友。
後來,學校擴大規模,本部的學生大都遷往長清大學城,這裡只留下部分學生。那幾棵大樹的命運也受到影響,再也見不到校工修剪、除蟲了,再也見不到孩童們在樹下嬉鬧了,它們成為被遺忘的角落。而大樹下那個旁觀螞蟻表演的女孩-我,也長大了,愈長大愈孤單,徒生淡淡的傷感與失落感-人與大樹的生命緊密相連,說不清是誰影響誰,也說不清誰幫助誰多一些,只是,在時光的隧道中有一場邂逅。
除了大院裡的那幾棵老樹外,我對泉畔邊的大樹也是情有獨鍾。黑虎泉邊、解放閣下、護城河邊,隨處可見姿態各異的柳樹,或柳條婀娜,伸入水中,像是少女的長髮;或是老樹虯根,扎得很深,好似德高望重的老者;或是垂柳舞動,春色怡然,彷彿一幅山水畫。這些柳樹,因為泉水的滋潤,生機盎然,別有韻味。一年四季,前來打泉水的市民,拎着水桶,叮叮噹噹的,他們習慣了泉畔柳樹的相依相伴,習慣了柳色由明變暗、由暗變明,也習慣了大自然的苦心饋贈。春天,濟南經常颳大風,颳得萬物努着勁兒的生長,颳得人們髮型凌亂沒了脾氣,泉畔的柳樹也被颳得亂了造型:柳條亂舞,像李白的醉書狂草;柳絲撩人,朦朦朧朧;柳絮漫天,變成惱人的小可愛......泉畔邊、柳樹下,休閒娛樂的市民絲毫不受影響,曬太陽、打瞌睡、下象棋、拉拉呱、溜溜彎、賞賞景,這樣的生活,悠閒得令人羨慕。
有個朋友去外地工作,每年回來探親時,都會去泉畔打一桶泉水,在柳樹下坐坐,圍觀老人們下棋。他說:「我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城市,也在國外待過幾年,從來沒有見過像濟南這樣美、這樣動人心魄的大樹。」泉畔的柳樹,與村口的大槐樹、魯迅後園的棗樹、賈平凹老家的六棵樹、劉亮程沙灣縣的老榆樹是同源的-是我們的鄉愁啊!人,永遠拗不過光陰的飛逝,大樹卻能為我們保留記憶、見證夢想,而且它們比人要知天恩、達世情。像劉亮程所憧憬的:「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不在世間。我走的時候,我是多麼希望那些曾經舊的東西相伴身邊,至少能有一棵老榆樹活在身邊,與我共享全部昔年。」這樣的願望,在今天卻成為一種奢侈。
近年來,城市擴建、道路改造,很多地方的行道樹大範圍移植,挪窩後的存活率令人堪憂,市民眼睜睜地看着比自己年齡都長的老樹生死攸關、枯萎到老,卻沒有一點辦法。我經常撰寫時政評論,呼籲保護大樹,引起部門重視,但終究力量微薄。最令我心痛的是,步入汽車社會,停車位難求,一些沿街商戶或小區居民肆意毀樹,給大樹砍頭,甚至連根拔起,場面叫人觸目驚心。大樹是有生命的,會呼吸、有血肉,砍樹的人有沒有想過,下手的時候,大樹會喊疼、會流淚,家族裡的其他兄妹也會鳴不平,並深情哀悼-他們比人更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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