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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的張愛玲以天才自居,行為習慣與常人大不同。 網上圖片
阿 琪
「張愛玲,張愛玲!」我在陽台上澆花,猛聽得樓下有人在呼喚。
我心生好奇,立即探頭往下看。只見炎陽高照,地上只有樹木的陰影一排排,並無一人。
過了幾天,我到樓下取報紙,只聽身後有女人在朗聲說話:「張愛玲,你家的狗狗拉肚子好一點了嗎?」
我穩住神,慢慢轉過身去,是兩個中年女人站在庭院裡聊天。一個蓬鬆着雞窩頭,另一個也是蓬鬆着的雞窩頭,只不過是新燙的,看起來還不是很自然的樣子。我認識其中的一個,是鄰居李姐,曾經熱情地給我介紹相親對象。另一個大概就是「張愛玲」了。
我走過去,和李姐打招呼,問她:「你剛才叫誰張愛玲?」
張愛玲說:「我呀,我叫張愛玲。」
我笑問:「是弓長張,愛情的愛,玲瓏的玲?」
她說:「是啊,我姥姥給起的名字啊。和誰犯沖了嗎?」
我說:「沒有和誰犯沖。只不過民國有個女作家張愛玲,你聽說過她嗎?」
「好像聽說過,」她努力回憶的樣子,然後,徒勞地問:「她都寫過什麼呀?她的書好看嗎,買得到嗎?」
原來名氣再大的作家,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也不是所有人都讀過她的作品。甚至,光輝燦爛的名字,也被別人用了幾十年,用這名字的這個人,還並不知道她是誰誰誰。
從那天起,我對隔壁的這個張愛玲多了三分的好奇心。有意無意間就會多關注她,在意她,甚至會裝作不經意地在李姐那裡打聽她。只因為她叫張愛玲。對她了解越是深入,越是覺得人生的不可思議。因為,如果名字只是一個符號的話,那麼,這一個相對特殊的符號下涵蓋的人生,卻好比是兩種人生的兩個方向,兩個極端。
民國的張愛玲出生在大家庭,小時候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劃根火柴都不會,冷冷的個性,以天才自居,行為習慣與常人大不同。52歲之後,基本上就離群索居,極力與俗世生活拉開距離。她對人情往來很是疏淡,但也是有恩必報。誰要是用心寫過她一則書評,或者幫過她一個小忙,她都會買一小瓶香水或者小手包作為答謝。她真正愛惜的只有自己的文學天才。她不小心懷過一次或者二次孩子,她好像也沒有怎麼猶豫就去做了殘酷的人流。
可是,我這個隔壁家的張愛玲,平頭百姓家出生,因為是老大,7歲就幫着母親燒火做飯打醬油。但她的個性卻是熱和的。她21歲嫁了一個工人。丈夫很老實,是個悶罐子,不會和人吵架,凡事也不會為她出頭。所以,家裡家外,都是這個張愛玲當家作主。養了一個兒子,二隻狗。兒子已經三十出頭了,在一家大飯店做部門經理,性情像她,喜歡熱鬧,喜歡招蜂引蝶,換女朋友比換內衣快,但就是只談戀愛不結婚。讓想抱孫子想得發瘋的她,每天急得無計可施,嘴裡直喊小祖宗。她每天早晚二次下樓遛狗狗,碰上誰就釘在那裡,家長裡短地說上大半天。
她曾對我說,你不知道嫁了個沒有本事的男人,女人多受苦。她誇張地比劃着,講述她人生裡一件一件令她鬥志昂揚的往事。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很響亮。她很會利用人,但對人又算是很好的 。
比如,有一天她請我去吃餃子。明確地說,請我不要到飯點了再去,早一點到了可以幫廚。我提了幾個水果就去了。她要我幫廚的意思,是要我把做餡的一捆韭菜一根一根摘出來 ,再把做餡的蝦一隻一隻血淋淋地從殼裡剝出來。她哪裡知道,我就是因為怕麻煩,怕腥味,在自己家裡從來不買韭菜吃,也從來不買蝦。
但我不吱聲,只幹活。第一次去鄰家作客,其實雙方都有點試探的意思。結果呢,那次吃餃子就成了我最後一次到她家吃餃子的歷史。臨走的時候,她讓我帶了滿滿一飯盒的餃子走,說是留着晚嬰Y。第二天歸還飯盒的時候,我在裡邊裝了幾個李子。就是投桃報李的意思。
下次她再約我去吃飯,我就找了理由婉拒了。我也突然明白了,民國的張愛玲為什麼最後會選擇一個人住,把各種人事關係撇得很清楚地住到了地老天荒,住成了孤家寡人,住到了窮途末路。可是,她就是喜歡這樣。因為時間是有限的,精力是有限的,她只拿來發展自己的天才。
最後一個到過她在紐約的公寓的人,後來描述說,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牆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有餐桌和椅子,還有像是照相用的「強光」燈泡,惟獨缺少一張書桌。不過,她仍有一張上海人所謂「夜壺箱」的小桌子,立在床頭。她說,這樣方便些,有了書桌,反而顯得過分正式,寫不出東西來了。
可是,我隔壁的張愛玲家,傢具擺設高高低低,滿滿當當的,應有盡有。走路也要小心些再小心些,否則就會踢到什麼物件。
但是,她們倆有一點終究還是比較像的,那就是金錢觀。
在民國的上海,通貨膨脹,被張愛玲趕上了。她在第一時間裡囤了很多紙在家裡。她知道她一定會受惠的。她描寫自己躊躇滿志地坐在一堆紙上,就好像坐在一堆鈔票上的舒服和得意。
而我隔壁的張愛玲理財也很有一套。民間的借貸還貸那一套,她很懂的。她有一筆流動資金每天在流動之中,每天都在給她產生不菲的利潤。當然,這也是有風險的。但她就是喜歡在小的驚險中求一點小小的富貴,她是一個願賭服輸的人。
那麼,到底是哪個張愛玲活得更幸福一點呢?是民國的張愛玲嗎,還是我隔壁的張愛玲呢?我或者你,更想成為哪個張愛玲呢?
我還曾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年輕時候,一心想讓自己的靈性世界開花結果,比較嚮往民國張愛玲的冷人生,感覺像神仙。《山海經》裡的神仙爺爺或者仙姑,都是獨來獨往,雲裡霧裡,想來就來了,想飛就飛走了。沒有誰擋得住,也沒有誰敢招惹。也不必辛苦工作,渴了飲甘露,餓了摘仙果。往來都是飛鳥、仙兔。
可是,青春期過後,諸事塵埃落定了,知道輕重緩急了,開始嚮往隔壁的張愛玲家的暖日子。有家有丈夫有孩子,雖然不是很有錢,可是前後左右有人陪,有人伴,有人說話,老了還有兒孫繞膝。人世上的幸福,什麼都比不上天黑了,夜來了,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在燈光下餐桌上爭一隻雞翅膀來得有意思。
可惜的是,並不是你想成為誰,就可以成為誰的。沒有天才,你成不了民國的張愛玲。沒有一輩子的苦心經營,你也成不了隔壁的張愛玲。而且,最最悲慘的是,當你知道你成不了民國的張愛玲的時候,你也發現,即使你只想做隔壁的張愛玲也不可能了,因為,來不及了。好像世界上的男人,都已經是別人家的丈夫,而世界上的男孩女孩,都已經有了自己的父母。你只剩下孤獨寂寞的自己,一個人坐在家裡,緬懷天上的張愛玲,然後,聆聽隔壁張愛玲的朗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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