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芙康
下得山來,汽車駛上環島公路。一邊是空靈浩淼的太湖,湖畔林立茪J秋綠透的蘆葦;一邊是綿延起伏的淺山,坡地密佈茖牧G耀眼的橘林。黑黝黝的柏油路面,路中央醒目的黃色隔離線,靠湖一側堅固的銀灰色金屬柵欄,一切嶄新,看起來剛剛竣工,其實已通車數年。車輪滾動,發出沙沙的聲響,一切皆柔和、柔潤,一切皆悅目、悅耳,是一種毫無瑕疵,抵達極限的舒適。
行進中不時見到別墅,間或出現體量驚人的獨棟,高牆外緊貼密不透風的綠籬,傳遞來令人好奇的深不可測。其實不必去探尋房主乃何方神明,奇異的建築點綴在奇異的湖光山色間,點綴在奇異的環島公路旁。這就足矣。諸多奇異,構成的大氣與洋氣,絲毫不遜於歐美同類高端景區。
朋友預告,公路轉過前邊山角,一個叫陸巷的古村落,會呈現出另一番景象。無須多想,依據過往經驗,古村落的「另一番景象」,無非十之八九的殘破與落寞。
一旦真實地置身於因六條古巷而得名的陸巷,我相信,所有初來者,都會生出始料未及的震驚。
一色明清風格的古街沿河而建,條條石道整齊潔淨。兩邊店舖均敞門納客,寬大的街沿上, 再由臨時叫賣的商販擺出各類小攤兒。遊客成群,似乎時時瞥見稀奇,遂屢屢引發歡聲笑語。
我們穿過熱鬧的明代古街,穿過三座原裝的明代牌樓,從容地瀏覽陸巷的六條古巷。穿堂入室之後,方明白陸巷的繁榮與厚重,源遠流長,奠基於明代正德年間。斯時有一少年,姓王名鏊,生來聰慧好學,於陸巷土生土長。鄉試、會試、殿試,均居頭名,一時顯赫天下,後成為內閣大學士,位於宰相之尊。可王鏊並不戀棧,當官當到一半,迷途知返,毅然辭職回鄉。達官顯宦的故里,頓時人氣驟升,亭台樓閣的建造,從此連綿不絕。雕樑畫棟的惠和堂,與規模、品位均不俗的寶儉堂、懷德堂、會老堂、鑒山堂,等等等等,一共七十二堂,無不留存至今。陸巷因此理所當然,成為江南地地道道的明清建築博物館。
我們自然難以逐堂光顧,僅王鏊故居惠和堂,便耗去整整兩個小時。此處前後五進,縱軸三路,除去闊大的花園,寬敞的天井,僅大小房屋,便多達一百四十八間。就在這座迷宮般的庭院裡,王鏊不問世事,潛心讀書,爾雅為文,著述等身。整整五百年之後,同樣是在這裡,我第一次知道,王鰲與才氣驚人的唐伯虎竟為嚴師高徒,與聲名震天的王陽明則屬忘年之交。
明代之後,漫長的清代、民國,直至當代,陸巷一直因茪悎犰a利,始終生機盎然。眼下,古村落的保護,已炒作為時髦話題。某些人敏銳,將對凋零的獵奇,上升為商機。拍幾張房破屋塌的照片,寫幾段捶胸頓足的文字,拉幾筆來路不明的贊助,出幾冊花花綠綠的圖書。最終,創意顯靈,沽名釣譽的幕後,真金白銀裝進口袋。越來越多的人眼明心亮,古村落的生存,與道貌岸然的聲援,是兩股道上的車子,離茪Q萬八千里的長途。
如果人們懷有誠實的純正,一定會顧及古村落的形成與發展、停滯與衰落,必與其地理位置及人文狀態緊密相連。談到保護,更不會忽略建築的價值和社會的現實。許多昔日輝煌的古村、古寨,由從前的通衢要津,退避為如今人煙稀少的冷僻之地。大片大片良田的荒蕪尚無人過問,誰又來支撐閒置多年的房子?
陸巷是一個鮮活的標本,讓人看到古村落的命運,自有順乎自然的軌跡,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死不淨。陸巷的一條深巷裡,牆頭上臥茪@隻懶貓,陽光下打茼有若無的瞌睡,毫不理睬人們少見多怪的錄像、攝影。表面看,陸巷依舊生生不已地度茼p常的日子,但昔日歲月終究已成明日黃花。於是我們欣慰地看到,明代、清代的街景中,活躍茠滿A分明是今天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