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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琪
午夜，我被尖利的電話鈴聲驚醒。我不敢去接，良久，鈴聲沒有再起，但是，我的小心臟撲通撲通地，十分不安。我還是披衣起床，跑到客廳去看電話機上的來電顯示，是我的一個閨蜜的手機號。
我很詫異，回撥過去，立即聽到她的哭聲。她說，「對不起，我知道你習慣早睡，但是，我實在是太難過了。你可能還不知道，阿卓死了，有可能是自殺。」
我被嚇了一跳。阿卓是她的學生。風華正茂的年紀，怎麼會死？被發現的時候，阿卓在他的小小出租屋裡。法醫說他已經很多天沒有進食，是活活給餓死的。小屋狹窄，卻猶如荒漠，沒有糧食，也沒有蔬菜。錢包裡只有兩毛五分。單人床側有幾本書和幾件換洗的舊衣服。
我沒有見過阿卓，但知道一點他的事。按照我的閨蜜的描述，他在自己和同學心目中是一個天才型的人物，一手錦繡好文章，但經常被雜誌社退稿，理由是文字近乎天馬行空，別人看不懂。而顯然，他寫的也不是奇幻小說，他學的是哲學專業。
我的閨蜜是他的英語老師。她離婚已經有十多年了，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前年送女兒去了美國留學，所以家裡有一間房是閒置的。有一段時間是阿卓住在她的家裡，衣食住行都是她在管他。他畢業了找不到工作，有朋友好心介紹工作，他也做不長。是不是高智低能，旁人也不好說。但，事實上，他連自己都沒有照顧好，更別提修身、齊家、平天下了。因為營養不良，他昏倒過幾次。他的父母家在邊遠山村，他是回不去的。她聽說了，就善意地把他安置到自己家裡照顧他。阿卓比她的女兒還小兩歲，所以她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有人陪伴，說說話，也是好的。
可是，別人看他們出雙入對的，母子不是母子，情侶也不是情侶，師生也不僅是師生，就開始說一些閒話。類似老牛吃嫩草的流言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他們再在一桌吃飯，有時候就覺得尷尬。原本生活細節裡很自然的交接，手與手、肩與肩的碰撞什麼的 ，都很自然，現在卻會不自然地臉紅了。
我的閨蜜確實很心疼這個男孩子，甚至想把他收養做自己的兒子，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和女兒商量，要把自己財產的一半留給阿卓。女兒也無話，因為她覺得自己遠在大西洋的這一邊，不能就近照顧媽媽，將來媽媽老了，有人陪伴也是好的。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阿卓還是搬走了。半年後，再聽到阿卓的消息，就是這個死訊了。我的閨蜜非常自責，因為他搬走之後，她就再沒有照料他，每月也不給他生活費了。房東大爺說，這個倒霉孩子還欠他三個月的房租呢。
這個午夜故事過於驚悚，我也無法知道更多的細節，去推理有着高學歷的阿卓，何於低能到連自己都不能養活的境地。在我的經驗範圍裡，每個人都在跌打滾爬地努力打拚自己的生活。不說朋友圈裡的成功人士，就說我幾乎每天都能接觸到的社會底層人物。樓下賣菜的小農小商，每筆生意盈利或許只有幾毛錢，但也是生意，他們孜孜以求地在掙錢養家餬口。生意，生意，生之意義和生活之來源盡在你來我往，利來利往之中。
我失眠到近天亮，才勉強合眼睡上了一 會兒。早晨醒來，突然就覺得悲從中來。為了這個夭折的年輕人，因為他，我想起了另一個年輕人，他是一個詩人。很多年前，在宋莊首屆藝術節上，我和一班畫畫寫詩的朋友一起喧嘩。晚上一起喝酒吃飯的時候，同桌就有青年詩人阿尤。注意到，並記住他，是因為他的英俊，也因為他彷徨無助的樣子。寫詩的人通常是張揚的，少年詩人更是囂張跋扈，但是，他給我的感覺是弱弱的。
過了幾天，他突然給我電話，說是否可以一起吃個飯。我回憶起他英俊的輪廓，就答應了。 只是吃了一次飯而已，在京城的簋街。那天，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很疲憊，又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我知道吃飯一定是我買單，因為之前聽說過，他沒有工作，與幾個寫詩的文友住在一起，他們照顧他的生活。
又過了幾天，他好像是終於鼓起勇氣，發了一個短信給我，要問我借三千元錢。我很感謝他是通過短信，而不是面對面開口。我回信說，我剛剛辭職，自己也在低谷，所以沒有能力幫助他。我還鼓勵他，一個男孩子要獨立自主，云云。
再聽說他的消息，是又一次的飯局上，有人報料說，阿尤出家做了和尚，在南方的一座寺廟裡。是他同屋的幾個人幫他聯繫，並打點行裝，一路陪伴把他送過去的，好像終於擺脫了他，又好像是高興阿尤終於有了自己的路可以走。那天大家都很開心，敞開喝酒聊天，很嗨。
可是，這並不是最後的結局。據說，半年後，阿尤就從他寄生的寺廟裡出走了。有說他習慣睡懶覺，出家人規矩大，天不亮就得起來做早課，到了晚上還有晚課，他根本堅持不下來。也有的說，是主持不喜歡他，原本以為來了一個高學歷的詩人，可以給寺廟掙點門面，卻想不到阿尤連起碼的人與人的相處之道都不懂。那麼，阿尤出走後，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但他沒有再回宋莊，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還在寫詩嗎？
因為阿尤，讓我對不曾見過的阿卓有了一點大致的想像。知道海德格爾，知道康德，會寫現代詩，也會寫古體詩的這兩個年輕人，為什麼連基本的生存技能都學不會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樹上的一隻小鳥，都知道飛到哪裡能夠扒拉到小蟲子果腹啊。
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歷朝歷代都有。孔乙己不願意脫下代表文化和身份的長衫，阿卓他寧願餓死也不願意放下身段去學一門手藝，哪怕是去送一段時間的報紙或者快遞也好啊。活着，生活才有所附麗，也是魯迅先生說的。我一直特別尊敬兢兢業業的百工百匠們，有一門手藝餓不死人，是一句老話。可是，掌握一門技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學徒認師傅到出師至少要三年，容易嗎？人生在世，每個人都得自個兒成全自己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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