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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知青們觀看昔日下鄉插隊時的視頻。 新華社
陳曉鳳
不久前,一則關於知青補償的帖子在微信圈中盛傳。開始傳時,以為是愚人節玩笑;後來再傳,多數人便將信將疑了。我也琢磨,知青到底需不需要國家補償?
北京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多數都當過知青。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整整一代人!當年他們被敲鑼打鼓地送下鄉,在離開城市那一刻,就注定了擁有一個苦難的開始,和倍加坎坷的一生。細想開去,認為「補償」一說,還是有些道理的。
人的命運,往往是起步時就決定了。十六、七歲正該讀書的年齡,被送到蠻荒之地幹重體力活兒,接受「再教育」。八年、十年之後回到城市,很多人成為字都寫不好的「半文盲」。因為沒有任何謀生技能,只能做最簡單的勞動。知青返城後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北京看倉庫、看廁所、當裝卸工的,基本都是知青。九十年代,知青最先成為下崗大軍的一員。那些年和兵團知青聚會,聊天內容都是內退和下崗。
我認識的哈爾濱知青,有的回城找不着工作,就靠幫人拉小套為生,一次一毛錢;有的當街頭畫家;有的去韓國打工。底層的掙扎,過早摧殘了他們的健康。我在連隊的哈爾濱知青,已經因病去世了好幾個,都是四十多歲時走的。每送走一個知青,大家就難受好長時間。
在北大荒時,我在的連隊有四百多位知青,剛去時熱熱鬧鬧,充滿青春朝氣,離開連隊時,幾乎人人一身病。五月北大荒的清晨,春寒料峭,稻田上結着一層薄冰。女生們一個個捲起褲腿,光着腳跳下稻田去水整地。復員兵出身的連長,帶頭向下跳。女生們的腿上裂着血口子,站在冰涼的泥水中,一站就是一天。有的來了例假照樣下水。後來很多女生得上了風濕和婦女病,有的不到五十歲就坐上了輪椅。
那時很多知青為了表現進步,用近於自虐的方式拚命幹活兒,我就是這樣,發着燒依然要下地。有個身單力薄的上海女生,本來有氣管炎,可堅持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中,邊咳嗽邊揮着大鎬刨土方,後來成了慢性氣管炎,回城後患上癌症。下鄉四年後頭一次回北京探親,見火車上很多女知青,不到二十歲就頭髮枯黃,滿臉皺紋,像是老太太。
當年北大荒常有森林草原火災,一起火就號召知青去救,每人發一盒火柴,一條毛巾。知青沒有打火的經驗,就憑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排隊衝向熊熊大火,不少知青被燒傷,有的甚至被燒死。七十年代,在打火中犧牲的一位天津知青,成為北大荒知青心中的英雄和榜樣。一次,我也在夜晚跟着大家跑步行軍去救火,很興奮,想英勇表現一番,可惜跑到一半路,就被通知說火滅了,只得返回連隊。若真參加了,難說沒有傷殘和犧牲。有位在打火中被燒傷毀容的東北兵團女知青,回城後既找不到工作,也成不了家,沒有任何人為她的傷殘負責,更別提算工傷和補償了,雖然她堅強樂觀,但一輩子就那麼完了。
也有的知青,永遠留在了北大荒。連隊有位機務排的北京知青,一次加夜班脫稻穀時,因為太疲勞被捲進皮帶裡,後來截了肢,不久就感染去世了。還有一位北京知青,在北大荒呆到第十個年頭時,得了肝炎,女朋友吹了,返城無望。他失意之極,一天清晨趁別人都出工時,用一根麻繩結束了生命。前不久回北大荒去看過他的墳,已被野草吞沒了。
心理創傷,是很多知青揮之不去的陰影。無論兵團還是插隊,多數知青都生活在貧乏、壓抑的精神生活中。出身不好、說話不當、看書,都會成為被批鬥的理由。繁重的體力勞動之餘,精神生活就是開批判會,讀八股報紙。連裡有位上海知青因為愛提意見被批鬥,後來得了精神病,每天都重複同樣幾句話,喪失了勞動能力。從造反派小將到底層大田工,她受不了那個落差。
東北有個知青精神病院,專門收治在北大荒得了精神病的知青,其中不少是北京知青。他們沒有扛過困苦的日子,生命之舟永遠擱淺了。當別的知青返城重新開始時,他們卻成了神志不清的病人。剛五六十歲,就永遠脫離了社會。看着那些呆滯的眼神,衰老的身軀,很難想到四十年前他們的朝氣蓬勃。
有時我想,假如不下鄉,知青一代人的命運,或者會完全不一樣。他們會和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同齡人一樣,完整地上完中學,受完高等教育,然後按部就班地就業,結婚生子。有足夠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兒,甚至做出一番事業。在青春年少之時,能從容挑選自己的另一半,組成和諧的小家庭。在尚年富力強時,就有了成年的兒女,甚至有了第三代。年老之時,做完了一生該做的事,因充分享受了生命而心無遺憾。
可惜,因為是知青,生命中就出現了斷裂,還沒年輕過,就老了。一個人浪費了生命,可能算不了什麼,一代人浪費了生命,社會就會因此付出代價。人才斷代,精神貧乏,浮躁的社會風氣,都與整整一代人被浪費的生命有關。
當然,知青也有自己的驕傲。一次去延安農村,發現老鄉特別懷念北京知青。北京知青去延安插隊時,給農村帶去了文化和文明習慣,為農民做了很多事兒。直到現在,北京知青還經常回延安,幫助村裡發展經濟。不少兵團知青,也常回到當年下鄉的地方,為農場發展貢獻才智。正視苦難,開拓未來,是很多老知青的人生態度。
有知青朋友說:有補償固然好,可是自強自立、爭分奪秒追回損失的時間,才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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